“東施效顰”是一個很悲哀的成語
東施效顰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們不知道西施到底有多美,但她留下來的記錄蠻特殊。她大概有心絞痛的病,一痛起來就會皺眉、捂住胸口,后來我們特意把這兩個動作命名為“顰”和“西子捧心”。西施每次一心絞痛,吳王夫差簡直會愛憐得魂飛魄散。這個時候最痛苦的人是東施,因為無論她擺出哪種姿勢,夫差都不可能看她。東施大概會經常怨毒地看著西施想:我到底輸她什么?美一旦開始有輸贏,有比較,其實是蠻悲哀的事。
其實東施有可能是一個非常健康的女孩子,也許是跑四百米能得冠軍的田徑選手,皮膚曬得黑黑的……很多人在電影里故意把東施拍成一個很丑的女孩子,我覺得不對。可悲哀的是,東施到最后沒有辦法相信她自己也是美的。所以有一天,她故意模仿西施,那么壯、那么健康的女孩子,一皺眉,一捧心,所有的人都快瘋了。“東施效顰”是一個很悲哀的成語。
既然伸出去不好看,那就蹲下來
亞洲在市場經濟的戰場上跟著西方跑了一百年,我很急迫地希望我們能趕快追上去。不是在后面追,而是能超越。我多么盼望我站在北京的街頭,滿眼看到的不是香奈兒、阿瑪尼、寶馬、奔馳……而是我們自己的品牌。
大家可以到北京阿瑪尼的旗艦店看一下,它的色調偏黑偏灰,很少有繽紛的顏色,你要看很久才知道那個料子真好,有隱隱的花紋和亮光。如果是東施,她可能會說:我可不可以學一學別的牌子,來一套紅色西裝?那阿瑪尼就完了。阿瑪尼成功的秘訣就是篤定地做自己。
有比阿瑪尼更了不起的,那就是宋瓷。宋瓷雖然只有白色、青色,同樣美輪美奐。臺北故宮有一個蓮花盆,珍貴得不得了,當年不過是養水仙的花盆。現在全世界僅存六十幾件汝窯瓷器,汝窯瓷器在世界拍賣市場價格是最高的,全世界的貴族都以擁有一件汝窯器皿為榮耀。國外皇家瓷器廠很長一段時間是以宋元明最好的瓷器為母本,做一點簡單的加工,鑲鑲金邊之類的。宋瓷其實是世界瓷器第一品牌,而且是一千年的品牌。
臺灣云門舞集的創始人林懷民本來是學現代舞的,但怎么跳,怎么努力,也是學人家,人家還不買賬:你為什么要學我們?你腿那么短怎么跳《天鵝湖》?后來他想:既然腿伸出去不好看,那就氣沉丹田,蹲馬步。結果他在全世界贏得了掌聲,因為那是東方的身體,東方的美學。
回到原點才能感受美
剛才我們講到,汝窯是世界第一瓷器品牌,又名“雨過天晴”,最早是為五代后周世宗創造的。別人問世宗:你喝茶的茶杯是要藍色的還是綠色的?他看著天說:給我燒一個雨過天晴的顏色。工匠很犯難,因為他要等下雨,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觀察到天空在藍跟綠之間變幻,其間又透露出太陽將要出來的淡淡的粉紅色。康德說“美的判斷力”,把這樣的色彩固定在瓷器上,需要多么高超的“美的判斷力”!
我們在做美的判斷的時候,視覺通道打開了,聽覺通道也打開了。聽覺并不只是聽貝多芬、巴赫。今天是寒露,入夜以后,如果你仔細聽,應該可以聽到樹葉的沙沙的聲音,伴隨秋天最早到來的是聲音。我們的古人寫過多少關于“秋聲”的詩,古代文學里有多么好的敏感度!如果我們只知道讓孩子背唐詩宋詞,而忘了讓他聆聽秋天的聲音,那沒有太大的意義。
回到生命的原點,才能看到美。美最大的敵人是“忙”,忙其實是心靈死亡,對周遭沒有感覺的意思。我們說“忙里偷閑”,“閑”按照繁體字的寫法,就是在家門口忽然看到月亮。周遭所有最微小的、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們最大的拯救。我不覺得今天在這個城市里,我們講任何大道理對人生有什么拯救,我們能做的只是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點點像女媧補天一樣,把我們的荒涼感彌補起來。
看到大,也關心小
大家都知道《清明上河圖》,一個畫家受命去畫他的城市,表現其中的繁華。畫家畫了1600多個人,各式各樣的場景。其中有一個場景是:一個做大官的人進城,前有開道車,后有隨護。城門口有一群叫花子,其中有一個沒有腿,做官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覺得這個畫家真了不起。我的學生問我:你覺得那個做官的人后來給乞丐錢了嗎?我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一個畫家能畫出大官跟乞丐的對視就很了不起了。
唐朝人喜歡畫牡丹。宋朝以后發現牡丹的美不能體現生命頑強的競爭力,就開始畫梅花。王冕的《南枝春早》成了傳世名作。如果我們這個時代用花來象征,可以找到什么?
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使用漢朝斗拱的造型,堆砌出一個倒三角形的飛檐式建筑。我看了很辛酸。因為我看到它強大的背后,是幾乎要被世界列強瓜分殆盡的屈辱記憶。所以它的強是一定要撐出來。當時我想:如果真的是大國崛起,必須有最篤定的自信,不去做場面上的東西,而是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做,不一定要那么快。現在的強有一點用力,并且用得好辛苦,我害怕它變成煙火,那么絢爛華麗,可是一下就沒有了。
唐的文化、宋的文化為什么有厚度?因為它看到大的,也關心小的。杜甫擠在難民里面逃難,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果這十個字變成千古絕唱,我覺得不是因為詩的技巧,而是由于詩人心靈上動人的東西:他看到了人。同樣那捧白骨,很多人走過去都沒看到。
蔣勛,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
(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11月3日,有刪節,原文標題為“美,看不見的競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