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吉拉的追問

文 _ 張麗鈞

安吉拉來中國一所外國語學校教書，她8歲的女兒小安吉拉也跟了過來。

小安吉拉太喜歡問問題了，看到學校樓梯上靠右邊畫著兩行彩色小腳丫，就問孔校長：“為什么要把腳丫畫在樓梯上？”孔校長說：“那是提醒學生們要右行禮讓啊。”小安吉拉繼續問：“難道會有人分不清左右嗎？”孔校長說：“左右倒是能分清，但是，有時候會有人忘了應該靠右邊行走。”小安吉拉不依不饒：“為什么會忘了靠右邊行走呢？”孔校長噎住了。

正聊著，有個戴著“兩道杠”的女生迎面走來，向孔校長問好。小安吉拉驚奇極了，問孔校長：“她為什么把‘等號’戴在胳膊上？”孔校長說：“那不是‘等號’，那是少先隊中隊長的隊標。”小安吉拉沒聽懂，疑惑地追問：“是不是今天她要值日呢？”孔校長說：“不是，是因為她優秀，所以給她戴上這個。”小安吉拉更糊涂了：“為什么優秀就戴‘等號’呢？那不優秀的戴什么？”孔校長又噎住了。

安吉拉中文講得不錯，每當提到“中文”這個詞時，她總喜歡加個修飾語，管中文叫“美麗中文”。但是，當孔校長建議讓小安吉拉到二年級“雙語教學班”旁聽的時候，安吉拉卻一口回絕：“讓她玩吧，她需要玩。”

半年的聘期很快結束了，安吉拉就要帶著她的女兒小安吉拉回國了。臨走前，安吉拉拉著孔校長的手對她說：“孔，我很佩服你，也很同情你。你的工作，是在向‘無’要‘有’，也是在向‘有’要‘無’啊……”

安吉拉和小安吉拉走了。但是，孔校長的耳邊卻時常響起小安吉拉稚嫩的問題和安吉拉繞口令一般的臨別贈語。

是啊，如果不是那個8歲女孩的饒舌追問，孔校長還一直為那些彩色的小腳丫得意，為那些戴了“等號”的孩子驕傲呢。但是，小安吉拉的追問讓孔校長沉思。

這座城市曾設過一個“紅燈止步獎”，特等獎的獎品居然是一輛小轎車。這是個多么恥辱的獎項啊！這無異于將該市居民普遍違反交通規則的惡習昭告天下。有句話說得好，“素質就是不必提醒”，而樓梯上的彩色腳丫不也暴露了這里的孩子尚不具備良好的素質嗎？最要命的是那戴在孩子胳膊上的“等號”，它其實是個“不等號”呀！給小小的孩子打上五花八門的標簽，讓“權力”這種東西過早地誘惑孩子純凈的心靈，讓少數孩子活在“優越感”的腐氣里，讓多數孩子活在“不如人”的悲涼里，這是在立功還是在犯罪？別嘲笑那個胳膊上戴著“五道杠”的孩子，那不是孩子的悲哀，那是成人的悲哀。小學校園本該是個彌漫著花香的圣潔之地，但是，“官場”卻過早地在這里頑強地產生了。孩子的人格被異化，天性被摧殘。廣州那個叫“杰仔”的小學生，不就曾哭著央求爸爸去老師那里給他“買官”嗎？當跑官、要官、買官、賣官成了小學校園的精神風景，我們又怎能指望這些孩子日后撐起民族的天空？

孔校長想起陳丹青先生第一次去美國時的情形。陳先生曾驚訝于那里“人人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這樣的訝異已經很遙遠了，但想來依然令孔校長難過。孔校長所理解的“沒受過欺負”，是未受過侵擾的尊嚴，是未受過輕慢的心靈，是內心恪守的秩序自然外化后無須呵責的行為……這樣的“臉”，被我們丟在了哪陣風中？

“你的工作，是在向‘無’要‘有’，也是在向‘有’要‘無’啊”——這句臨別贈語，安吉拉是用“美麗中文”說的。她說得多么安慰人，又多么戳人！天天說著“美麗中文”的我們，何時才能從“集體無意識”中徹底醒來，完成對自我的“美麗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