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何夢筆(Garsten Herrmann Pillanth)積極介紹,國內學術界也有人關注弗萊堡學派的競爭秩序理論、戰后西德秩序政策理論與實踐(所謂“德國模式”),因此筆者對其略陳其要。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半起,不少德國經濟學、法學學者的成果認為戰后西德實施的所謂“社會市場經濟”(Soziale Marktwirtschaft)政策的理論核心,是繼承了源自魏瑪時代德國弗萊堡學派經濟學精英構想的、經過納粹時期發展和實踐的“秩序自由主義經濟理論”。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出版的《經濟的秩序》叢書和歐肯一九四○年出版的著作代表這一理論巔峰。引起歐美學界震動的是,近二十年來,特別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德國學者對納粹時期經濟政策的評價有了根本性變化。最近讀到日本學者雨宮昭彥近年來與德國同行的關于納粹時期經濟政策歷史研究的著述,所述最新學術動向多為何夢筆主編的著作中未曾介紹的,我想中國讀者也許會對這些內容感興趣。
一、是抵抗,還是協作?
戰后很多歐美左派經濟史學家一般都堅持認為納粹經濟體制是德國大資產階級的工具,企業都失去了自主權而為納粹政府所控制。納粹黨、軍隊和大資產階級結成同盟關系。例如,希維哲(Arthur Schweitzer)認為納粹初期是部分“法西斯體制”,后期是“完全法西斯體制”,馬松(Tim Mason)認為納粹國家經濟體制只是從屬于政治秩序的一個分支;奧范利(Richard Overy)甚至明確表示納粹的經濟體系與蘇聯大同小異,特明(Peter Temin)則認為戰后東德是繼承了納粹經濟體系。其實,戰前、戰時最具有代表性的左派政治學者內部也曾為這個論題產生過論爭。法蘭克福學派的諾依曼(Franz Neumann)和基爾希海姆(Otto Kirchheimer)都否定弗倫凱爾(Ernst Fraenkel)一九三八年寫成的《雙重國家》(The Dual State)中的主要觀點:納粹經濟體制中保留了合理性部分,經濟領域法制依然部分存在,是一個雙重體制的國家。諾依曼、基爾希海姆認為納粹經濟體制及活動都從屬于其政治需求和意識形態,非體制的本質。從近幾年德國經濟史學家的研究成果以及最近蘭·布萊默(Lan Bremmer)在《自由市場的終結》(The end of the free Market)中提到冷戰結束后,在全球化浪潮中以政治效應、民族主義為中心的“國家資本主義”的崛起來看,似乎政治學領域也需要重新評價弗倫凱爾的《雙重國家》。
戰后學術界一般都認為,納粹上臺后采用了凱恩斯主義解決經濟危機、擴大政府公共事業投資等對策,一九三六年就解決了失業問題,達到完全雇傭狀態;發動“二戰”后擴大軍需生產更是創造了經濟增長的“奇跡”。
但是,二○○五年以后曼海姆大學布克海姆(Christoph Buchheim)等人的經濟史研究小組和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的“納粹時期法制對經濟控制”課題組——經濟學與法學相呼應的一系列微觀、宏觀成果,顛覆了上述結論。布克海姆等人關于經濟政策史、企業史研究的結論概括起來是:除了極少數企業之外,納粹實施強化軍火工業政策時并沒有通過強制性命令控制民間企業、把民營企業國有化,而是國家和私營企業之間建立一種契約關系。國家與企業簽約,保證其投資成本、銷路;簽約也并非強制性的,企業可以自由選擇(或不簽約),企業不接受國家的條件拒絕簽約也不會遭受任何懲罰。發動對蘇戰爭以后,納粹國家與企業之間的契約形態變得更加多樣、靈活,甚至把經濟危機高峰時期國有化的企業再度民營化。而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課題組則研究那時期關于經濟契約的法的保障問題。戰后長期以來許多研究者認為納粹黨根據其綱領第二十四條,提出公益優先,廢除私有制原則和自由契約的私法原則,包括經濟領域在內的法制淪為政治、意識形態的工具,法治大幅度倒退。但該課題組成員哈特(C.Harth)等人通過實證研究,提出了與上述觀點相左的見解:納粹時期法學界構想的新國民法及出臺的一系列經濟法規,大致因襲了十九世紀以來私法的基本原則,特別是經濟立法的范疇內,假如剝去納粹意識形態外衣,基本還是繼承市場經濟原則、經濟自由主義原則,而且還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自由主義經濟體制。因為一九二九年世界經濟危機,原先的市場競爭體制瓦解,納粹上臺前的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德國經濟學界已經普遍感覺到需要重建一種新的自由競爭經濟秩序,納粹上臺后,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為政府制定經濟政策時是在這條思路的延長線上展開的,意在建立一個促進法制下高效率的競爭經濟體系。曼海姆大學布克海姆等人的企業史研究證實了盡管納粹上臺后對原材料、資金的配置控制范圍日益擴大,但是企業始終維持自己經營的計劃自主性和契約自由權利。為納粹籌謀策劃的經濟學精英們(弗萊堡學派的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者)知道,只有私有制,企業家才會追求利潤、技術進步和生產效率,要把企業追求和國家的干預結合起來,要使市場自我調節功能和人為的秩序兩全其美,才是第三帝國最佳的經濟政策;另一方面,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課題組研究的結果是:納粹體制下司法界的私法改革核心不是追求政府對經濟干涉,而是要通過立法建立和保障在納粹政治體制下實施一種不同于古典自由主義的、新的“秩序自由主義”(Ordoliberalismus)經濟體制——既不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也不是傳統自由主義市場經濟。
戰后西德學術界一般都認為歐肯等人的“秩序自由主義”學術群體在納粹上臺后是以自由主義抵制、對抗納粹的經濟政策,一九四三年后參與抵抗運動。但是,九十年代之前的東德學者、近年來德國學者(也包括雨宮昭彥的《競爭秩序的政治學》)的研究都對這個結論提出質疑,認為其忽視了秩序自由主義學者及其理論與納粹政權配合協調的一面。比如,哈塞爾巴克(Dieter Haselbach)研究指出,強調“權威自由主義”的法學家海勒(Hermann Hwller)在一九三三年帕彭內閣垮臺后就撰文提出,今后應該實現“權威性的國策”;秩序自由主義群體最主要成員歐根和貝姆到一九四○年為止的著述中都表示:秩序自由主義學者都從自己理論出發,認為納粹國家是強有力的國家,對它寄予希望。戰后給人造成秩序自由主義者抵抗納粹印象的研究都出于二手史料,其實正相反,“這些秩序自由主義者忠于納粹政府,配合其工作”。萊姆布魯克(Gerhard Lehmbruch)的研究則認為,至少在納粹擴大軍需生產指令經濟不可避免的情況下,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參加掌握主導權、決策權的論爭。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者對納粹的抵抗,批判政府過度干預、控制經濟,也不過在一九四二年底至一九四三年初——斯大林格勒戰役的轉折使他們預見德國必然戰敗以后的事情(一九八○年以后西德從事相關研究得出雷同結論的研究者還有:Ludorf Herbst、Christina Kruse等人)。
正如歐肯一九三六年在《經濟的秩序》叢書序言里所說,要由法學學者和經濟學學者合作,由學術研究者來決定經濟政策。一九四○年初,納粹頭目漢斯·弗蘭克領導的官制的德國法學家團體“德國法律學術研究”(Der Akademik für Deutsches Recht,具體由埃穆格〔Berlin Emge〕作為代理總管負責)設立了第四個部門“國民經濟學研究”,全國著名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耶森(Jens Jessen)、歐肯、貝姆(Franz Bhm)、貝克拉特(Erwin von Backerath)、普萊塞(Erich Preiser)和米克希(Leonhard Miksch)等都參加這第四部門活動,耶森擔任該部門領導。這個部門的工作是為國家經濟法、經濟秩序制作文件,其成員的研究工作涉足政府的經濟部、勞動部、財政部、交通部、糧食部、價格管理委員會、德國勞動戰線等機構。一九四○年年會分成九個學科:經濟學、經濟史、社會政策、農業政策、貨幣與信用、金融經濟、價格政策、交通政策,對外經濟。歐肯當年出版的著作《國民經濟學基礎》在年會上得到高度評價。研究者最關注的是一個大議題:“價格政策”,即國家權力如何通過價格政策調控,形成一個接近完全競爭的市場。如貝姆當時在《歷史的課題:創造性的經濟秩序》中所說,納粹經濟體制具有一種復合型的特征:用直接的權威來間接地操縱競爭——用二元的手法控制市場,所謂秩序集中在糧食、勞動力和工業這三個市場。納粹政府把“保護農民”、“消除階級對立”作為重要政治課題,力圖讓糧食(土地)和勞動力脫離傳統的市場控制;通過價格限制、卡特爾管理等經濟立法的限制來維持和控制工業市場。三十年代初,先是貝克拉特研究起法西斯意大利經濟危機,提出“人為均衡”的經濟政策,逐漸發展成秩序理論。西德戰后的間接控制市場的經濟憲法思想其實是納粹時期最早付諸于實踐。更直接與“二戰”有關的是,這個學派主要成員之一蘭佩(Adolf Lampe)吸取“一戰”時期政府總動員經濟體制的失敗教訓,追求一種戰時與平時相結合的軍事工業經濟體制,直接由此出發提倡秩序自由主義經濟理論。對秩序自由主義價格理論最有貢獻的要算歐肯的得意門生米克希。一九四二年以后,歐肯、貝姆等人邊批判納粹政府以戰爭“例外狀態”強化對經濟的控制,邊企圖通過在這種“例外狀態”中實踐自己的秩序經濟構想,建筑一種平時也適用的規范的經濟模式。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者群體之所以能與納粹當局保持協作關系,是因為他們共同追求一個“強大的國家”。這也是潛伏在十九世紀后發資本主義德國知識分子身上的民族主義負面文化遺產的后果。而真正能實踐他們的秩序自由主義學術理想,把這種經濟秩序作為公法、“經濟憲法”實施,則是戰后重返民主主義西德這個試驗場。
至于納粹依賴凱恩斯的手法成功克服經濟危機的神話,也經不起實證檢驗。布克海姆、希特萊普等人通過宏觀計量經濟學方法的研究表明:一九三二年弗蘭茨·馮·帕彭內閣的一系列經濟干預措施在那年夏天已經見效,如果不是納粹上臺,德國也將以同樣的速度走出大蕭條危機。
二、啟示
政策、體制的歷史延續性往往通過文化的延續性體現出來。研究戰后經濟史的學者,雨宮昭彥翻譯、推薦的阿貝爾肖瑟(Werner Abelshauser)《文化斗爭:德國走向新的經濟道路和對美國的挑戰》(Kulturkampf. Der deutsche Weg in die Neue Wirtschaft und die amerikanische Herausforderung,2003)則認為戰后西德經濟政策也是直接繼承了三十年代初開創的秩序自由主義的原則(當然排除了納粹時期反民主的各種要素),在后現代市場經濟體制內,尋求一條與美英依賴市場和階層秩序(Hierarchie)的自由主義經濟體制不同的模式——也就是米歇爾·阿爾貝爾在《資本主義反對資本主義》(楊祖功等譯,社科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中所說的、與美英盎格魯-撒克遜文化背景不同的萊茵資本主義道路。注重社會福利、社會公正平等的萊茵資本主義還包括瑞士、荷蘭、奧地利和斯堪的納維亞諸國。二十世紀末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浪潮中,人們真正認識到資本主義模式也是多元的。
在一九九七和二○○八年兩次金融危機之后,把一切交給市場的里根、撒切爾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出現破綻之后,不少西方左翼學者又重新看好萊茵資本主義體制,把它作為舊蘇聯社會主義與美英新自由主義模式之外的“第三條道路”。與此同時,歐美左派學者又重新注目于卡爾·波蘭尼的理論。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中的主要理論貢獻不是在于他提出金本位制瓦解后政府干預的必然性、純粹市場是一種烏托邦這一命題,而是他指出了三大擬似商品——勞動力、土地和金融貨幣的市場化,具有“毀滅社會的危險”(《大轉型》中文版,211頁)。納粹經濟政策,正是對這三個領域市場進行一種“變革”,也是對付大蕭條經濟危機的一種對策,通過國家直接干預、控制這三個領域經濟,約束、限制其市場化。納粹上臺后馬上宣布所有的工會為非法組織,禁止罷工,成立了“德國勞動戰線”統一管理勞資關系,勞資雙方都失去契約自由,本來占主導地位的各資本家之間也失去競爭自由,等于關閉了勞動力市場;另一方面,幾乎同時出臺了一個《勞動力信托法》、《國民勞動秩序法》,由國家負責勞動力信托官員來控制工資幅度,也避免工人工資過低失去勞動積極性。這些政策與秩序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為魏瑪時期工會力量過大,工資水準過高,導致經營者失去投資積極性的觀點吻合,于是納粹政府通過立法人為地把本來“不完全競爭”的勞動力市場,宏觀控制、調整為接近“完全競爭市場”。除了讓勞動力退出市場,政府還出臺《世襲農場法》、《農民保護法》、《防止森林荒廢法》、《自然保護法》、《國家狩獵法》、《土地評估法》等法案,從管理、控制土地市場入手,控制農民收益、農業規模、農產品進出口的“合理化”,但是實際損害農業和農民利益、抑制國民日常消費。其三,關于金融政策,納粹也出臺了“國家信用法”控制貨幣商品化,穩定馬克對外的匯率、信用,拒絕凱恩斯主義的財政無限擴大方法來克服經濟危機。秩序自由主義經濟體制在納粹時期的實驗,結果是徹底埋葬了民主主義。
二○○八年以后,歐美理論界不僅注意到即使政府放手把經濟交給市場,“看不見的手”也不一定能制造出一個接近合理的、完全的市場,還會有其他社會力量參與控制市場。秩序自由主義這段納粹時期的歷史插曲使得哈耶克的私有制主體自由主義必然擺脫“奴役之路”的理論也受到了質疑,人們發現自由主義經濟體制不一定導致民主政治體制;歷史上的完全國家計劃經濟體制乃至納粹實施秩序經濟體制,都是奪取政權以后改變政治體制的結果;人們都注意到卡爾·波蘭尼提出的政府干預和控制的議題的關鍵——是誰來干預、控制?如何干預、控制?經濟體制與政治體制之間的關系,即民主和法治如何保障自由經濟?多元的資本主義模式,最后是誰居霸權地位?
(何夢筆主編:《德國秩序政策理論與實踐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年版;《秩序自由主義:德國秩序政策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二年版。雨宮昭彥:《競爭秩序のポリティクス:ドイツ経済政策思想の源流》,東京大學出版會二○○五年版;雨宮昭彥、J·シュロレープ編著:《管理された市場の生成:介入的自由主義の比較経済史》,日本經濟評論社二○○九年版;W·アーベルスハウザー著、雨宮昭彥·淺田進史譯:《経済文化闘爭:資本主義の多様性を考える》,東京大學出版會二○○九年版;雨宮昭彥:《システム理論で読むナチズム》,《UP》二○○九年第五、第六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