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人生

/ 北京_馬小淘

作 者： 馬小淘，《人民文學》雜志編輯，出版有小說集、隨筆集多鐘。

電影《零的焦點》海報

也是機緣巧合，并不知曉松本清張誕辰一百周年的紀念影展，只是到離家最近的電影院隨便看一場電影，卻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了《零的焦點》。海報上廣末涼子、中谷美紀、木村多江三個女人都著紅衣，在炫目的紅色背景下齊頭并進一紅到底。三個女人一臺戲，紅色相對應的不是熱情不是火辣，而是血淋淋一出悲劇。

松本清張的重點素來不是推理，他關注的是更深遠廣闊的時代、命運、社會問題。從頭到尾案情都是貞子一個人琢磨出來的，上一秒還弱質芊芊，下一秒忽然福爾摩斯附體，靠第六感層層推進將兇案破了個底朝天，單槍匹馬扯出一片廢墟。單看小說，雖然情節也算得上險象環生，卻總覺得推進得不夠縝密，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嫌疑。電影卻是難得的佳作，緊扣原著的風格，更有代入感地將我拽進詭異傷感的舊時氣氛里。

故事的開始溫暖而庸常，貞子與大自己十歲的憲一經撮合成婚，一切恬淡溫煦，水到渠成。和許多愛情劇本的結尾相似，他們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這并非言情劇的腳本，卻是推理劇的開端。劇情急轉直下，愛情是暖場，兇殺才是重頭戲。

原以為新婚燕爾，來日方長，卻怎料憲一去而不返。新嫁娘貞子的人生被扯入撲朔迷離的死亡事件里……《零的焦點》從這里開始，一路蜿蜒曲折引貞子掀開陰霾苦澀的謎底。

新婚的喜悅尚未來得及鋪展就不得不面對丈夫失蹤的殘局，貞子以兩棟房子的照片為線索找到了兩個女人，從一無所知開始，逐步接近著謎團的核心——一切遠比她想象得復雜，憲一單薄的命運和那兩個女子交織在一起，從不堪回首的過去延伸向無法抵達的未來。他原是想徹底與她們告別的，這場婚姻便是他的決心與希望，抖掉沉重的秘密，開始光明的新生活。他已計劃好了，與貞子共赴未來，從久子身邊全身而退，他滿腹心事站在驚濤拍岸的懸崖，是想為不為人知的過去開個追悼會，卻被猛地推下，徹底離開，慘淡退場。隱秘的雙重生活就這么疑竇叢生地結束，他以兩個名字同時死去，讓兩個女人哭了。事情被我說得過于簡單了，顯然兇手是沒哭的那個女人吧。謎底本是最后揭開的，我卻討厭地泄底了。是的，兇手就是她。佐知子不僅殺了憲一，更一發不可收拾地殺了憲一的哥哥宗太郎、同事本多，她鎮定地干掉了每一個試圖接近真相的人，還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久子，既是滅口也是栽贓，機巧的設計將死亡事件一環環扣在一起，險些誤導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她穩健老辣彈無虛發，差一點就要如愿以償了，卻終究被不肯善罷甘休的貞子引向崩盤的結局。

那是戰后的日本，冬日的北陸籠罩在陰郁吊詭的氣氛里，暗黑的礁石和海浪仿佛與地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雪花的白也不代表純潔，更像是透著哀悼的氣息。佐知子頭頂禮帽肩批洋裝，風華奪人的亮相宛如一件經得起反復端詳的宮廷器具，端莊雅致幾乎超越了人的范疇，帶著女神般遙不可及的神秘。正是那種簡直虛擬的完美讓人倒吸涼氣，那種不肯服輸的神采奕奕，那種恰到好處卻并不溫暖的笑容可掬，她耀眼的光芒是冷色調的，裹著一層冰霜，在北國的冬天如一把纖細精致而鋒利的刀，散發著幽冥的寒涼之氣。她天衣無縫，她八面玲瓏，她惹不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溫室里的花朵怎么可能鑄就多智近妖的銅頭鐵臂？光鮮背后必有無人知曉的傷痕，一些傷受了就再不會好，永恒的傷口歷久彌新，在暗夜里流出腐朽的膿血，點點滴滴。

她以新派名媛的身份活躍在整個社會生活里，與城市腳步一起欣欣向榮，跳動著無限生機。然而悲傷和絕望依然巨大而整齊地壓在心底，她滴水不漏地扮演著另一個自己。又或者這便是她本來的面目——假使沒有戰爭，她聰慧利落雍容典雅，她的夢潔白高遠，可以和云朵看齊。有些人原本無懈可擊卻被命運推搡到窘迫的境地。

隨著貞子的調查，鏡頭閃回。那是妻離子散、遍地狼煙的日子，人弱小到銀牙咬碎也保存不了操守和骨氣。憲一、久子、佐知子，攥著各自被戰爭摧毀的青春宿命地相遇。他們一直試圖割裂與過去的聯系，但戰爭的單誰也買不起，那種強大的疼痛只要沾上就在劫難逃，此生都無法忘記，于是他們成了彼此不敢正視的恥辱標記。

如若世界真的很大，太陽果真每天都是新的，他們終于相忘于江湖，故事便可溫吞收場，無非幾段獨白幾段內心戲。可是似乎誰也逃不掉人生何處不相逢的俗套，多年后卻又陰差陽錯地重聚。憲一和久子平淡而頹然，佐知子卻已脫胎換骨，幽靈一般活著，早泯滅了最開始的自己。她想不通氣不過放不下，大膽與命運的邪惡雙眸對視，愈挫愈勇，窮兇極惡，運籌帷幄。不知不覺中，她成了一個強者，只是那帶領她活下來并且越活越好的堅忍，竟早已帶上了邪惡的成分。她笑得越來越得體，卻被艱難時世折磨得再無一點天真，靈魂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苦液里。她時刻銘記過去凝固的血淚，卻生怕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發現蛛絲馬跡。她以戒心為綱，苦心孤詣防著眼前的一切，哪怕細枝末節也都高度警惕。這孤絕的人生她誰也不敢再相信，對命運最痛切的認識，讓她總結出必須全力出擊方可掌控大局。她恨那陰魂不散的過去，繼而恨與過去相關的每一個人，她唯有靠了結他們的命，才能刪除他們的記憶。于是她機警，剛毅，果決地挨個將他們置于死地。這謀殺無關具體的恩仇，只是面目全非的她在偏執地洗底。她已經受夠了，華麗轉身后，她不許自己表現出哪怕一點束手無策，甚至擦掉一段沉痛的歷史，她也自負地認為自己可以。所以當她換上那身腥紅的風衣，對過去的驚懼和怨念越是強烈，下手就越不必猶豫。雪夜里，步步為營將曾經情同姐妹的久子逼下山崖，她面若浮雕一身黑衣。清冷的背景下，黑鞋黑褲間露出一截光潔的腳腕，她已壞得穩扎穩打腳踏實地。中谷美紀的表演沉穩而富有張力，宛若邪魔附體，長出佐知子的筋骨血肉，為兇狠和歹毒披上高貴的外衣。當她走向那個多行不義必自斃的結局，我無法空洞地得出惡有惡報的推理。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血淚。最后兇手也自我了斷成了死者，誰的人生都是一片狼藉，沒有人能帶著痛好好活下去。

電影里，她平靜地躺在一艘小船里完成了屬于她一個人的謝幕。小說中，她租了一條船駛進風浪翻滾的大海，向追來的丈夫招了招手，這個船王的女兒消失在呼嘯的海浪里……海水洶涌，仿若歇斯底里的唏噓，這是一個乘風破浪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