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老夏
湯曉丹的歡樂頌
文/老老夏

被稱為中國電影戰(zhàn)爭片之父的著名導演湯曉丹,曾執(zhí)導了《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zhàn)》《紅日》《南昌起義》等知名影片。
編者按:
中國百歲導演湯曉丹走了,2012年1月30日下午2點在上海市華東醫(yī)院,人們?yōu)樗e行了別開生面的遺體告別儀式。湯老生前酷愛的名曲——貝多芬的《歡樂頌》在靜謐的花園之畔響起,相關(guān)領(lǐng)導和親友們緩緩步入精心布置的現(xiàn)場,滿目皆是湯老生前導演的電影劇照,以及其畫家兒子在病房里為父親畫的速寫和寫給他的古韻詩詞。在這樣的空間里,仍舊能強烈感受到湯老的氣場,這也契合了湯夫人藍為潔的心愿——“湯爺爺,永遠和親人在一起”。為此,本刊特別約請原《上影畫報》主編,為我們追憶湯曉丹導演傳奇的一生。
在2011年還剩最后三個月的時
候,我有幸接到上海文聯(lián)交付的任務——與藍為潔老師一起為湯老撰寫一本評傳。這迫使我重新梳理湯老的一生,重新考證一些含糊不清的歷史記憶,并由此不斷被湯老的傳奇經(jīng)歷和人格魅力所打動……
湯老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是“模糊”的,只知道是農(nóng)歷二月二十二日,所以他經(jīng)常會過好幾次生日,有的朋友在2月份、有的在3月份為他慶生。據(jù)說,上影集團準備在“2012年3月22日湯老103歲生日”那天舉行追思會,這個日期是錯誤的。
湯老在福建漳州華安縣偏僻的云山村那間土房里出生的那天,農(nóng)歷是庚戌年二月二十二日,公歷應該是1910年4月1日,正好是愚人節(jié)。所以,他正宗是個“愚公”。湯夫人曾不止一次說她嫁了一個“憨丈夫”,指的是湯老只知道拍電影,只擅長搞創(chuàng)作,投機取巧、鑒貌辨色、溜須拍馬等等明顯“低能”。
湯老原本不叫湯曉丹,而是叫“湯澤民”,這一點鮮為人知。幼年的湯澤民喜歡獨自在屋前的空地上玩,用沙子、石子和掉在地上的枯樹枝組合成各種各樣的圖案,有時候又會用樹枝或竹片在泥沙地上畫出豬、牛、羊和廟宇、樹林等等,在這“藝術(shù)想象”的過程中享受到無窮的樂趣。他還用這種方式認字,把村里族長送的《三字經(jīng)》里的句子“畫”在地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他用繪畫的思維和方式來理解字的結(jié)構(gòu)和形狀,正合中文象形字的規(guī)律,所以很容易記住,一旦記住往往就不會錯。等到再大一點,他的繪畫才能遠近皆知,于是被村里木器鋪的老板看中,請他在新做的櫥柜上用油漆畫上雀枝和花卉等等,令那些家具一下子上了一個檔次。許多大戶人家和遇到喜慶之事的鄉(xiāng)親們便都來訂貨,有的還指定要畫胖娃娃、鯉魚跳龍門等等。這一下,小小年紀的湯澤民越發(fā)成了云山村的名人。于是,木匠漸漸抬高了售價,也給湯澤民一點酬勞。湯澤民把這些勞動所得的錢如數(shù)交給母親。母親對他說,她不會用這些錢,要幫他攢起來,將來用得著。云山村里的族人把湯澤民視為天賦異稟的奇才,就用大家捐助的部分公積金資助他去廈門報考陳嘉庚開辦的“集美”學校。
從“湯澤民”到“湯曉丹”,標志著他走上了電影道路。那是他獨自闖蕩上海發(fā)生的事情。那時候,他已經(jīng)加入了共青團,在上海老靶子路(今武進路)上租了一間二樓面街的房子,和司徒慧敏、朱光一起開了家小小的廣告社,暗地里做一些革命宣傳工作。沒想到,“一·二八”事變摧毀了他的“廣告夢”,但他也因禍得福。他冒著危險沖過日軍重火力的封鎖線——北四川路橋,逃到法租界的“天一”影片公司,因為那里有他的兩位好朋友:編導蘇怡和布景師沈西苓。
他先是免費為“天一”畫布景,后來沈西苓要自編自導根據(jù)夏衍小說《包身工》改編的電影《女性的吶喊》,便向邵醉翁老板推薦,由湯澤民接替他擔任“天一”布景設(shè)計師,月薪40元。由于沈西苓和邵老板在思想境界、創(chuàng)作理念上產(chǎn)生嚴重分歧,帶著拍了一半的《女性的吶喊》跳槽去了明星公司。蘇怡和老板大吵一場之后也不干了。湯澤民正在考慮是否也要追隨好朋友們而去時,邵醉翁讓湯澤民擔任有聲片《小女伶》的布景設(shè)計。電影很一般,但邵老板對湯澤民設(shè)計的布景很滿意,把他的月薪增加到了60元大洋。

湯曉丹從影的第一部戲《小女伶》
這時候,粵劇時裝戲《白金龍》要拍成電影,邵醉翁自己擔任導演,湯澤民還是負責布景設(shè)計。不料,開拍前的一天,邵醉翁突然病倒,決定由湯澤民代他執(zhí)導。湯澤民有些膽怯,卻只能壯著膽子上。那時候,劇本也沒有,只有分場提綱,好在演員們對戲都很熟,作為導演只需在取景、鏡頭分切、場面調(diào)度等方面多下點工夫。
湯澤民身兼導演和布景設(shè)計,工作量很大,邵醉翁對他十二分的放心,索性連后期制作也叫他一并完成。所以,這部電影湯澤民等于是身兼三職。在具名的時候,湯澤民想了兩個藝名——“湯曉丹”、“湯沐黎”。最終采用的是“湯曉丹”這個名字,含有紅日初升之意,又與他愛好丹青契合。
《白金龍》一炮打響,報紙上刊登了表揚影片和導演的文章。1933年1月20日《申報》的電影專欄上有這么一段文字:“湯君曉丹,有為青年。攻美術(shù)與建筑,均極有心得,兼辦廣告公司。‘一·二八’事變后,上海淪為戰(zhàn)區(qū),該公司適處戰(zhàn)地,為國難而犧牲,君遂入‘天一’任布景主任,新奇?zhèn)?gòu),細巧唐阜,開‘天一’有史以來之最新紀錄。近在知名戲劇家薛覺先夫婦主演的《白金龍》中,君充該片導演。我們愿這位美術(shù)家能成為未來的名導演。”
此后,湯曉丹果然一發(fā)而不可收,之后的電影道路越走越寬,他的原名“湯澤民”漸漸被忘卻。至于“湯沐黎”這個名字,他后來給了大兒子。
湯曉丹是個膽小的人,但他在原則問題上絕不會超越自己的底線。在淪陷的香港,湯曉丹有一段很富戲劇性的故事:
有一天,“南洋”公司的邵老板派人來請湯曉丹去吃飯。兵荒馬亂之時只自己一人被請,直覺告訴他不會有好事。湯曉丹猶猶豫豫地來到邵家所在的大樓,只見底層已被日軍霸占,十幾個鬼子正在樓前的空地上亂跳亂叫。湯曉丹又恨又怕,裹足不前。陪同的人示意他從邊門進去。
邵老板正與兩個日軍頭目在喝酒,見湯曉丹進門,表示出少有的熱情。他介紹說,那兩個日本軍官是隔壁兵營的長官,送了大米給邵家。原來,邵老板是要湯曉丹為他當翻譯。湯曉丹確實自學過日語,也會說一些簡單的句子,但他不想為日本人服務,便用一種他慣有的斯斯文文的語氣予以拒絕:“我不能講日本話。”邵老板有點尷尬,仍面帶笑容地問:“你不是留學日本的嗎?許多人都說你會講日語。”湯曉丹耐心地解釋說:“我不是日本留學生,也不能說日本話。”為了表示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和蔑視,他特意加重了“不能”二字的語氣。他覺得,這時候說“不能”比“不會”更準確。日本人聽不懂他的話,邵老板也拿他沒辦法,只得尷尬地笑笑。
接著,湯曉丹就告辭了,一路上心情異常沉重,覺得以后處境不會太妙。1942年夏天的某個下午,湯曉丹突然收到日軍報道部送來的一份請柬,紅底金字,邀他當晚去九龍著名的半島飯店赴宴,東道主是日軍駐香港最高統(tǒng)帥磯谷廉介。湯曉丹原本不想出席,經(jīng)朋友王鵬翼規(guī)勸“去看看動靜再商量對策”,才如約前往。宴會廳在飯店頂樓,是香港淪陷前名流們常去之處。湯曉丹故意放慢腳步,遲到一會兒,見薛覺先、胡蝶、金焰、高占非、王元龍、王人美、吳永剛、謝益之等已在座,梅蘭芳也到了,這才稍微寬了寬心。
磯谷廉介神氣活現(xiàn)地介紹打敗英軍的過程。湯曉丹牢記“沉默是金、禍從口出”的古訓,只帶耳朵。一個翻譯端著酒杯走到電影皇后胡蝶身邊,自我介紹叫和久田,然后一飲而盡;又拿起一杯酒和每一位客人打招呼,廣東話說得極為流利。當走到湯曉丹身邊時,他突然發(fā)問:“你過去在什么公司拍片?”湯曉丹仍然沉默,有人多嘴,說他是香港最紅的粵語片導演,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想請他拍戲。
不久,和久田出面請電影圈著名的導演、演員、制片等在皇后道娛樂電影院對面的茶廳談心,他從香港電影扯到美國電影,坐在演員吳楚帆旁邊的湯曉丹還是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心上就像壓了塊鐵,沉甸甸的。幾天后,和久田又單獨請湯曉丹喝茶,要他拍一部反映日軍攻克香港的電影《香港攻略》,請日本人陶山鐵編劇。事發(fā)突然,湯曉丹還來不及思考對策,只好先應付說“看了劇本再講吧”,內(nèi)心感到劇烈的難受。和久田以為湯曉丹已答應,不由面露喜色,問有什么具體要求,湯曉丹含混地表示“想想再說”,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回家后,湯曉丹一整夜心亂如麻,他絕不會拍這部出賣良心的電影,思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而這只有王鵬翼幫得上忙。
王鵬翼很講義氣,囑咐湯曉丹再不要對其他人談這件事情,以免飛來橫禍。在王鵬翼的努力下,湯曉丹終于弄到一張化名為“葉圣哲”的由香港去廣州灣(即如今的湛江)的船票。湯曉丹寫了一封給和久田的信,說母親病危,不能接任《香港攻略》的導演工作,請王鵬翼等他到達廣州灣后才發(fā)出。
1942年6月4日清晨,湯曉丹頭戴一頂帽子,身穿舊長衫,手提一只舊皮箱,匆匆趕到江邊碼頭。岸邊站著一隊手持三八大蓋的鬼子,查票很嚴,但只要船票無假,一般都放行。于是,湯曉丹混在難民中上了“榮昌號”,終于脫離險境……

湯曉丹為《傲蕾·一蘭》設(shè)計的鏡頭圖,這部建國30周年獻禮片在1980年獲得了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
湯曉丹平時蔫不拉幾的,可是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就成了拼命三郎。1950年是新上影廠成立后生產(chǎn)電影的第一年,一共有八部作品,都必須在12月31日午夜12點之前完成送審樣片,全廠職工才能得到雙倍的年終獎。湯曉丹執(zhí)導其中的一部《耿海林回家》,由張駿祥編劇,馮喆主演。因為主角是一名從國民黨軍隊解放過來的戰(zhàn)士,所以這部影片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不少坎坷,拍攝階段耽擱了一些時間,必須在做后期時搶回來。
到了最后關(guān)頭了只剩下七天時間,湯曉丹和剪輯組的幾位青年分秒必爭,靠自帶的濃咖啡和香煙提神死撐。剪輯室內(nèi)嚴禁吸煙,只好在外面專設(shè)一間吸煙室,實在睜不開眼了就鉆進去猛吸幾口。湯曉丹安安靜靜,埋頭苦干。他把剪輯師剪好的段落先在小機器上搖一遍,省下去放映間看片子的時間。一旦發(fā)現(xiàn)不滿意的,立即讓剪輯助理找出剪掉的頭尾畫面,他再悶聲不響地重新修改完善。實在太疲乏了,湯曉丹真想伏在剪輯臺上睡一會兒,但這是不可能的。最后幾天,咖啡和香煙也不起作用了,他就使勁掐自己,手臂上掐出了烏青和血印子,可一點不感覺疼。
12月31日傍晚,攝制組的演職員都陸續(xù)匯聚到剪輯室外,等待完成任務的信號——拉下電源開關(guān)。當午夜12點不到五分鐘的時候,《耿海林回家》剪輯室的燈光突然滅了,歡呼聲頓時震響夜空。有位剪輯說:“湯導演真了不起,交錯使用鏡頭,增強節(jié)奏和藝術(shù)感染,我都吃不消了,他的精神仍然那么好!”回到家里,湯曉丹倒頭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據(jù)鄰居說,那一夜被他的鼾聲吵醒,再也無法入眠。
1月11日,周恩來看了片子,沒提任何意見。中央電影局局長袁牧之和副局長陳波兒祝賀湯曉丹影片拍攝成功,軍委陳沂部長也在補戲方案上批了“同意”二字,湯曉丹稍稍松了口氣。蔡楚生最后把片名定為《勝利重逢》。因為湯曉丹如期出色完成這部電影,被評為上影廠先進工作者。

湯曉丹在《南昌起義》拍攝現(xiàn)場為演員說戲
湯曉丹沉默寡言,只做事不說話。但他又不是毫無原則,而是在沉默中堅守。這也使他獲得了更多的拍片機會,并令其作品能在各方意見中得以面世。
湯曉丹除了“一·二八”事變那次逃離戰(zhàn)火,一生中多次受到死亡威脅,但他是福將,總能化險為夷。
1956年拍《沙漠里的戰(zhàn)斗》讓他出了身冷汗。這是敘述駐新疆天山北面的解放軍在雪山頂峰找水源的故事。主創(chuàng)人員騎著馬從天池到峰頂,經(jīng)過一段斷裂的滑坡路時,前面的馬都順利騰空躍過,而湯曉丹的坐騎竟然滑倒在開裂的陡坡上。再下滑,后果不堪設(shè)想,下面就是萬丈懸崖。湯曉丹非常緊張,猛地拉緊韁繩,兩腿用力夾緊馬腹,千鈞一發(fā)之際,那匹馬突然發(fā)力躍了過去,然后快步向前。現(xiàn)場人員發(fā)出長久的歡呼聲,慶賀湯曉丹導演化險為夷……
“文革”中,湯曉丹因為《不夜城》和《紅日》這兩部電影,無數(shù)次被揪斗、批判,甚至遭到體罰。造反派說他拍《紅日》時剃成光頭是為了紀念“蔣光頭”,一拳又一拳打他的臉和胸脯。多年以后,醫(yī)生診斷他的心臟上有一塊出血后結(jié)的疤,屬于陳舊性心肌梗死。也就是說,“文革”中湯曉丹已經(jīng)發(fā)生過心肌梗死,自己活了過來。而他的鼻子經(jīng)常會出血,就是因為鼻梁骨被一定程度的打歪,稍不當心,甚至用力連打幾個噴嚏,血管就會被頂破……
退休后,湯曉丹為鮑芝芳導演的《荒雪》保駕護航,在一次選雪景的途中,大客車不慎翻倒,有的人骨折,有的人重傷,76歲的湯曉丹在車里翻了個倒栽蔥,卻并無大礙,只是在爬出車門時,手心破了點皮……
這一次,湯老終于駕鶴西去。神奇的是,在室外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那天,預報有雨,可從前一天傍晚開始突然放晴,淡淡的陽光從云層里透出來——湯老又一次“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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