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湘衡


歐債危機之中,德國的一舉一動引人注目,作為歐盟、歐元區的雙料首席經濟強國,德國被寄予了領導歐洲走出困境的期望,其在歐元區債務抒困、財政規范修復與經濟拉動中的態度和作用,在如今缺乏領導力的歐洲,顯得至關重要。
德國雖未身處危機的漩渦中心與風暴之眼,但債務危機絕對不會使德國獨善其身。在這場后金融危機時代妨害全球經濟企穩的最大隱患之中,擁有強大制造能力與理性消費思維的德國人,將如何彌補受損的歐洲?
受損的德國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債務危機對德國的資本市場和實體經濟同樣形成了沖擊。
與美、日、英等發達經濟體不同,歐元區各國國債呈現體系內多元互持的格局,這意味著一旦發生主權債務違約勢必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摧毀債權國的銀行資本市場。歐洲經濟貨幣聯盟的成立與歐元的發行一方面標志歐洲經濟一體化取得里程碑式突破,一方面也導致成員國資本信貸體系的高度對接,造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捆綁效應。
2011年,德國對“歐豬五國(PIIGS)”—葡萄牙、愛爾蘭、意大利、希臘、西班牙的風險敞口為358.52億、1105.09億、1617.57億、335.13億、1774.65億歐元,巨額債務頭寸迫使德國銀行業收緊銀根,資金流動性減弱,致使商業景氣與消費者信心兩大指數下滑,投資、消費力度及實體經濟增長也受拖累。剛經受由美國次貸危機所引爆的全球金融危機重創的德國銀行業尚未復蘇,又再次被“蝴蝶效應”拖入體系性風險,引發德國政壇、商界密切關注。
債務危機也影響了出口對德國經濟增長的拉動效果。德國自第二次工業革命以來,憑借領先的實用技術、發達的制造業基礎、精湛的工藝水準、高素質的人力資源、高效的勞動生產率以及出眾的成本控制機制,打造出享譽全球的“德國制造”,截至2009年德國連續7年保持世界出口冠軍。在兩德統一至今的20余年中,德國經濟身陷投資、消費雙重疲軟的困境,進而出口承擔起支撐長期增長的重壓,外向型模式造成出口走勢同宏觀經濟波動呈現“順周期”規律。
危機之前,歐元區形成了“雙速歐洲”或者“多速歐洲”的經濟發展格局:以德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等為代表的“核心國家”經濟競爭力極強,產業布局合理,具有支撐長期增長相應的支柱性實體經濟,抵御外部風險的能力健全;以希臘、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為代表的“外圍國家”經濟結構落后,缺少現代化產能鏈條,過于依賴農牧業、旅游業、房地產等周期性行業,造成內生增長動力與危機防范能力的雙重低下。
過去,“歐豬五國”的生產能力較之其消費需求嚴重滯后,受益于歐元區統一貨幣政策與分散財政政策所衍生的低利率融資便利與凱恩斯主義的擴張沖動,重債國以赤字和債務的雙高為代價大量從德國進口商品。歐債危機爆發后,“歐豬五國”融資成本大幅上漲,資金鏈條緊張,金融資本市場蕭條,消費者限于“收入效應”導致的可支配收入下滑,不得不抑制其對外消費需求,從而傷及德國對相關各國的出口業績。突出表現在希臘主權債務危機爆發的2009年德國對外出口8082億歐元,較上年銳減17.9%,“出口世界冠軍”稱號亦拱手相讓。
面對全球金融危機與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雙重挑戰,默克爾政府不得不全面調整其貿易重心,強化同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經濟體以及區內外發達經濟體的經貿關系。
自求財政平衡
雖然德國如今是歐元區救助計劃的最大出資方,但這是建立在首先保證其本國財政平衡基礎之上的。
默克爾總理自2005年執政以來,堅決推動財政改革以扭轉施羅德第二屆任期內德國財政赤字率、國債率連續超越歐盟《穩定與增長公約》所設之財政約束規則的窘境,防止歐盟委員會及財長理事會隨時可能開啟的超標預警措施,并彰顯“負責任大國”的良好國際形象。隨著一系列增收節支舉措的推行,德國赤字與國債水平相繼回落至可控狀態,然而這一進程卻由于全球金融危機、歐債危機的相繼爆發而中斷。
默克爾政府基于2008年秋以來國際金融危機先后對本國資本市場及實體經濟構成劇烈沖擊的事實,迅速通過一整套金融救市方案及兩套經濟振興計劃。
第一套方案包括聯邦財政部為申請國家救助并符合資助條件的國內企業提供債務和應付款項擔保,總金額最高達4000億歐元;聯邦政府設立一項數額為1000億歐元的特別基金,其中700億歐元用來收購金融機構的問題資產并將其再資本化,100億歐元可用于同樣目的,但啟用前需通過聯邦議院預算委員會批準,200億歐元供聯邦財政部支配,用于支付國家向國內企業提供債務擔保有可能產生的債權。
第二套方案則涵蓋2008年12月4日批準的規模達320億歐元的第一套經濟振興計劃及2009年2月13日批準的總額達500億歐元的第二套經濟振興計劃,涉及投資、減稅費以增收、保就業、信貸與擔保等方面。擴張性財政政策與增量性貨幣政策并舉導致2009年德國財政形勢再次逆轉,赤字率突破《穩約》規定的3%上限,債務率較上年猛漲7.7%,創下歷史新高。就在德國財政全線亮紅燈之際,歐債危機的襲來迫使默克爾內閣調整早先擬定的“退出”戰略之實施力度,并承擔起出資拯救重債國防止危機蔓延的“歷史性責任”。
支出結構的剛性約束使得財長沃爾夫岡·朔伊布勒啟動一項艱難的節約計劃,從2011年起緊縮政府行政性開支,并公告了緊縮今后幾年行政開支的計劃,直至2014年的行政開支“最高不超過2009年的水平”;如果政府雇員加薪,那么所產生的附加費用將由裁員計劃來平衡;政府必須在未來幾年中每年減少100億歐元的聯邦赤字。
事實上,德國財政在進一步增收無望的情況下只能采取“瘦身”方案,其政策回旋余地狹窄,難以在短期內回歸常態,2010年赤字率和國債率兩大指標再次刷新紀錄便是明證。
德國地位再造
歐債危機被主流輿論視為自歐元與歐元區誕生以來乃至歐洲一體化事業60余年來所面對的最大威脅,一時間歐元崩潰論、歐元區解體論、一體化散伙論等悲觀論調甚囂塵上,歐洲向何處去成為各國學者爭論不休的命題。
在歐洲命運的十字路口,德國的國家定位和戰略決策成為影響局勢走向的關鍵自變量,歐債危機能否解脫,歐元區和歐盟的興衰存亡越來越取決于德國政府的戰略決策和政策動向。
德國是歐盟、歐元區內首屈一指的經濟強國,其GDP分別占二者的1/5、1/4左右,領先于英、法、意等國。借助戰后的“經濟奇跡”,德國在20世紀60年代躋身僅次于美、日兩國的資本主義世界前三甲之列,并將其領先優勢保持近半個世紀之久。
德國在歐洲聯合的事業中一直扮演“奶牛”角色,成為最大出資方。戰后作為戰勝國的法國以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地位在政治上壓制德國,而德國倚重發達的經濟實力來發揮影響力。德國經濟強,法國政治強,雙方均從一體化中得到了好處。德國長期以來始終是歐共體/歐盟共同基金、轉移支付的第一大埋單人,其“慷慨解囊”多次在關鍵時刻挽救一體化事業,平息區內諸多矛盾。
與此同時,德國模式/價值觀在歐洲經濟治理理念中打下深刻烙印。歐元區的經濟治理立足于3個支柱:歐洲中央銀行負責單一貨幣的貨幣政策;《穩定與增長公約》為財政政策提供硬性的協調;《里斯本戰略》則在經濟政策方面提供軟性的協調,以促進經濟增長。 歐洲央行本質上屬于德國央行的翻版,根據艾芬格(Sylvester C. W. Eijffinger)與德·漢(Jakob De Haan)的研究表明,在測度央行獨立性強弱的阿勒辛那指標和艾芬格—沙林指標上,德意志聯邦銀行均高于歐洲中央銀行以及以獨立性強著稱的美聯儲。
《穩定與增長公約》實際是德法兩國妥協的產物,德國以認同法國所持的經濟增長為交換將財政穩定的優先性寫入公約,有專家評論稱穩定較之增長更具現實可行性,后者只是被有名無實地寫入條約,屬于附屬品而已,《穩約》的真正核心在于按照德國模式對成員國施加強有力的財經紀律。《里斯本戰略》是在《歐盟憲法條約》受阻于法國、荷蘭的背景下,由默克爾總理積極奔走游說于各國方才達成的政治一體化階段性成果。
以上種種,導致歐債危機爆發至今,德國的戰術規劃與對策選擇成為歐洲眾多“電話號碼”中最具權威性的“航標燈”,是外界研判危機走勢的“核心自變量”。德國強大的經濟力、與日俱增的政治力得以凸現,以致有評論稱只有默克爾允諾的“藥方”才能從歐盟層面推出。毋庸置疑,德國在歐洲聯合事業中的話語權空前提升,已承擔起“領導歐洲”的重任。
首先,德國作為救助基金的“最大提款機”迫使受援國承諾實行財政整頓、金融監管與結構改革,以緩解南歐諸國福利體制與經濟競爭力不相匹配的“二元矛盾”。
其次,德國深知統一貨幣政策與分散財政政策是危機的“罪魁禍首”,因此力促各成員國強化政治凝聚力,向歐盟超國家機構讓渡財政主權,重樹《穩約》針對超標國的懲罰措施與財經紀律的權威。事實上,德國的強硬立場化解了歐洲經貨聯盟長期止步于貨幣一體化而畏縮不前的尷尬,財政一體化的“逆境加速”意味著經濟一體化向政治一體化的跨越。
再次,德法軸心呼之欲出。從目前歐洲應對債務危機的情況看,可以說只要德國反對的就必然不能實現,而法國那些不同的主張最終只能悄悄隱去,轉而支持德國的設想并假裝它們也是法國的主張。德法經濟實力的此消彼長日益向政治影響力滲透,傳統均勢格局逐漸失衡,德國有望終結“跛腳大國”之勢而成“雙料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