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1990年代后期我在北大讀本科的時候,就聽說過項飚,那時候他就已經憑借對北京“浙江村”的社會調查獲得了一定的名氣,被稱為社會學界的希望之星。但我沒讀過他寫“浙江村”的作品,多年之后倒是讀到了這本《全球“獵身”》。
項飚在牛津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本書就是在博士論文基礎上改寫成的專著。我覺得至少基于兩個理由應該推介這本書。
首先,這本書有助于我們理解全球化的本質,破除主宰性的意識形態所制造的全球化終將通過所謂“涓滴效應”(Trickle-down Effect)惠及所有人的幻覺。
這是一項關于印度IT工人在全球信息產業中的位置及其政治經濟學意義的研究。印度人長于電腦,如同菲律賓盛產家政工人一樣,已經被標簽化了,但與慣常的IT從業者屬于高素質勞動力的成見相反,印度IT工人從事的大都是機械的編程工作,這正是為什么圍繞著將印度IT工人帶入全球勞動力市場而建立起來的機制被稱為“獵身”,而不是“獵頭”的原因。
無論如何,掌握了IT技術,意味著海外工作機會、賺取更高收入乃至獲得發達國家居民身份的機會,所以很多印度家庭熱衷于把孩子培養成IT工人。這股風潮以作者進行田野調查的安得拉邦為最,那里有大量的私人培訓機構,提供最前沿的教學內容,當地政府對此也大力扶植。
很多家庭為孩子(限于男性)的IT教育傾其所有,以便未來從工作以及收取嫁妝中獲得收益。嫁妝制度在這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調劑作用:在海外工作或定居的印度男性,有資本在結婚時向女方家庭索要高額的嫁妝;有的女孩家長會事先選定一個男孩進行“教育投資”,條件是和他的女兒結婚,而這投資會被視為嫁妝的一部分。
“獵身”機制負責把印度培養出來的IT工人輸往全球。以咨詢公司面目出現的勞力行(Body Shops)機制迎合了大公司對勞動力市場的各種需求:隨時有充足的人力供雇傭,隨時可以解雇員工等等。而大量被生產出來的新的勞動力為了得到機會進入這一體系,常常被逼“買工作”—花錢得到第一個崗位,積攢經歷。
這種用工制度和印度的嫁妝機制等構成了一個利益傳送的鏈條,但不是把國外的錢賺回印度,而是把印度民間有限的資源卷入全球經濟體系之中。作者的觀察支持這樣一個結論,全球“獵身”體系的支撐性力量不是全球化帶來的繁榮,而是印度社會的高度不平等,如階級壓迫,種姓制度等。
其次,這本書屬于中國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學著作。
眾所周知,費孝通先生師從馬林諾夫斯基,是中國最早在西方接受人類學科班教育的學者之一。但費老的身份間隱含著一絲尷尬,在國內他更多地被認為是社會學家,而不是人類學家。人類學是隨著西方殖民主義的發展而發展起來的一個學科,主旨是研究他人,即研究“異文化”者才被稱為人類學家。以前,西方的人類學家研究他人,中國人學了人類學研究自己。
到了項飚這一代,中國年輕一代的人類學者終于走了出去,開始以中國人的身份研究世界,也就是說,中國第一代原初意義上的人類學家終于誕生了。這是情勢發展帶來的結果,也對中國人在新的歷史階段更好地了解世界意義重大。在這個意義上,我也推介此書所屬的“走進世界·海外民族志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