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如果風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他的情趣。一切只要隨緣。我從前沿著淡水河走到橋邊,現在順著一條馬路,走上土橋,天天如是。仍然去,覺得目不暇給。朝露末干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挪動,沒有人殺害他們,這時候這些小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也常見有被輾斃的田雞野鼠橫尸路上,令人觸目驚心。河邊蹲著三三兩兩浣女,態度并不輕閑,她們背上兜著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洼邊肅立著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卜捕過某。是農家苦,還是農民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里面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里的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禁。
散步時總得攜帶一根手杖,否則好象是擺不穩當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村東日出時也是一樣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因為在地面摩擦的原故,已較當初短了寸余。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為在街上散步者不僅是人,還有狗。不是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后面還跟著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我只得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里的竹杖。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己定。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時候才特別容易領悟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也不是絕對的空無一入,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人,而且經常有很熟的面孔準時準地出現,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的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說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我有時候猛然發現,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那里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點便要看到穿藍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者是在河谷里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馳電掣的現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露面了,行人總要回避為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闕,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碧雪飄零自《梁實秋散文集》,太白文藝出版社,圖/魏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