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故鄉的關系是十分脆弱的。人類是精神分裂的動物;一方面迷戀故鄉;一方面又離棄它,跟它道別,乃至永訣,而后,又在遙遠的地點展開痛徹心扉的懷念。在本質上,這懷念本身就是一種背叛。人總是借助懷念來支持一種離鄉背井的行動。
故鄉是人的主體性的反面。故鄉要求人回歸,并放棄自己的主體性。中國儒家要求人在年邁之后返回家鄉,在那里落葬,猶如枯萎的樹葉回歸大地的根系。這是游子合乎倫理的結局。儒家倫理要求身體的皈依:來自于故鄉的,還要還給故鄉。在儒家看來,回歸是解決精神分裂的唯一道路。
但這種觀念是可以質疑的,因為故鄉并非是一個靜止的空間。故鄉是一連串不可預設的場所。大多數人畢生都在游走、漂泊和冒險。出生時的地點,人們通常稱為第一故鄉;此后,上學的地點是第二故鄉,而工作的地點是第三故鄉。所有那些不斷更新的居住地點,構成了第N個故鄉。而當人重回第一故鄉時會驚訝地發現,它已不再是童年記憶中的那一個。它改換了容顏和氣質。變得不可辨認。它不過是那個出現在生命旅途終端的新故鄉而已。
毫無疑問,故鄉是無數個生命棲居處的組合,是一張個體的微觀地理版圖,其上布滿了私人的足跡以及由足跡描成的線條。在古老的鄉村時代。故鄉的版圖很小,它往往不超越縣、省和國家的邊境。而在地球村時代,故鄉就是一張全球地圖,個人的足跡,遠遠超越了種族的界限。對于我們這個時代而言,故鄉就是被我們叫做地球的大地,而我們是世界的公民。在枯萎之后,我們將歸落到任何值得眷注的地點。
(歸雁生摘自《孤獨的大多數》,中國書籍出版社,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