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陽光暌違已久,我感覺內心已經有些發霉,前天忽然春光燦爛,我遂抱著兒子流氓兔去曬太陽。經過一片灌木叢時我想起一樁往事:流氓兔出生那天,幼齒正在醫院跟醫生討論肚皮上的拉鏈是橫著開還是豎著開,我則驅車到鄉下捉雞。回來時剛開車后箱,一只童子雞從編織袋里呼嘯而出,狂奔入眼前這片灌木,猶如家禽界的博爾特,又如青紗帳里的游擊隊。我和岳母堵截良久,終于把它驅趕出來。該雞閃電般沖向路邊小店的玻璃門——果然是土雞,敏捷貞烈,而且從沒見過玻璃,結果咣的一聲撞了。我獰笑著逼近,雞醒,又欲逃,咣的一下再次撞了過去。我成功截獲,眉開眼笑地把那小公雞夾在腋下,回家找菜刀去了。
那只小公雞跟中國社會的許多底層青年類似,體魄野蠻,拼命抗爭,但從鄉村來到城市,終究一頭撞在現實面前。
土雞不識玻璃并非孤立的笑話,我們從鄉下初入城市時都出過不少玩笑。我哥第一次在省城吃海蝦時,是連蝦殼一起吞的,我聽聞之后就長了個心眼,但凡不懂吃的食物總是先看看別人如何破敵。第一次見到海膽時,我靜靜地看旁人吃罷才動手,總算沒把那渾身帶刺的玩意兒囫圇吞下。蕭規曹隨大抵是不會錯的,當然偶爾也會失蹄,譬如我三年前初到長沙,在飯局上見朋友總是夾著肉在茶杯里涮一涮再吃,我以為這是湘菜的正宗吃法,于是效仿,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朋友不能吃辣。
識人生事,自尷尬始。我20年前第一次跟女孩子跳舞,如遭酷刑,目光不知該往哪里擺,腳底要提防踐踏著伊,胸離一尺以免學戴雨農撞山,腰胯更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仍退,謹小慎微若此,終究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不少體液,唔,我說的是掌心的汗。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位歷史學者在亂云飛渡中的優雅動作,方知尊重女性又不褻瀆女性的交流體位是這樣的——某美女在擁擠的電梯里與該學者擁抱以示仰慕,學者當即屁股往后一撅,留出了IOCM的戰略緩沖地帶。身為鄉巴佬的我,在那三秒內學會了男女和男男兩種禮儀規范。
從鄉土到街市,從客廳到叢林,從母國到異邦,每一次時空轉換都會帶來文明的碰撞。舊時從乾隆到嘉慶到道光到慈禧,最大的心結就是番鬼佬拜謁時不肯下跪,咸豐更是至死不見粗莽夷人。其實這事本不難解決,我若是恭親王,便在龍庭上立一十字架,喚皇上阿哥稍忍勞苦,龍袍脫去,耷拉著頭綁在架上,待那鬼佬上得殿來,無須叫喚自然會撲通一聲跪下,呵,在那一刻,東西文化瞬間水乳交融。
100年前,徐志摩第一次看到張幼儀的照片,鄙夷地說:“鄉下土包子。”倆人離婚后張幼儀成了中國近代第一位女銀行家,而徐志摩傻呵呵地為石榴裙暴卒,究竟誰是土包子似乎難說,就像滿清天子與蠻夷使節究竟誰不開化誰更顢頇,想來只能隱秘一笑。
我們的現世,每天都與嶄新的信息和觀念交戰,每天一睜眼就成了剛進城的陳奐生,我們本是大地里的蚯蚓,卻被迫在陌生的空域里飛翔。沒人能襄助你的迷惘和掙扎,即便是你的至親。有段子曰:小時候同桌借給我一盤錄像帶,我打開一看:“18歲以下青少年請在父母陪同下觀看。”然后趕緊叫父母來,后來……我整個禮拜都是鼻青臉腫的。
(睿雪摘自《假日100天》2012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