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兒子的這些年

2012年清明節，吉林市江南陵園內，張艷偉夫婦來到一座墓旁，將31朵菊花和一沓寫滿文字的信紙輕輕放在了墓碑前。

墓穴里埋葬的是他們的兒子——張猛。

一

張猛是2005年2月3日午夜出事的。當時張艷偉忽然接到吉林市公安局船營分局的電話，說她兒子張猛出了點事，讓她趕快去市醫院。

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張艷偉夫婦看到幾個警察，警察打開了一間病房的門，張艷偉驀然看見兒子閉著眼睛，渾身是血躺在一輛推車上。

“張猛，你怎么了？”張艷偉夫婦沖到兒子身邊，抱住兒子呼喚。可任憑夫妻倆怎么呼喚，張猛一點反應都沒有……

原來，那天晚上，25歲的張猛給從深圳回來的伙伴接風，飯后到船營區熱點舞廳跳舞時，看到一伙青年在糾纏一個女孩。張猛看不下去，挺身干涉。那伙人惱羞成怒，揮刀就刺。張猛肺動脈被刺穿，失血性休克死亡。

兒子被害，張艷偉整日以淚洗面，產生了跟隨兒子而去的念頭。一次，張艷偉忽然推開窗戶想要從樓上跳下去，多虧丈夫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她。張寶玉淌著眼淚勸她：“還沒有看到殺害兒子的兇手被判刑，你怎么能死呢？你要死了，不是逼我跳松花江嗎？”

兒子遇害后，張艷偉心里除了盛滿對兒子的思念，就是對兇手的恨了。如果自己死了，丈夫再步后塵，等到兇手被槍斃的那一天，誰來告慰兒子的亡靈？想著，張艷偉對丈夫說：“我不死了，我要看著殺人犯被判死刑！”

白天，親朋好友輪流來陪伴勸慰張艷偉。可一到夜晚，兒子的音容笑貌便一次次在她的夢里復活。她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于是，在兒子遇害一個月后的一天，張艷偉鋪開紙，含淚開始給天堂里的兒子寫信。

昨晚做夢了，夢見你坐在那里吃飯，我用右手摸著你的頭發，摸著你的臉……

二

2007年，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張艷偉當時并不知道，當她在法庭上參加庭審時，主犯王磊70歲的奶奶王榮香正在法院的通道上長跪不起。

原來，王磊父母離異了，留下王磊與靠撿破爛為生的奶奶相依為命。王榮香認為，從案情的前因后果看，孫子并不是第一主犯。她想請受害者父母給孫子一條生路。

一天，張艷偉和王榮香在吉林市中級法院一間辦公室里相見了。這次，王榮香照例跪在張艷偉面前，涕淚橫流地請求張艷偉寬恕她的孫子：“老妹呀，要是我孫子去死，能讓你兒子活過來，我愿意讓他死。可你兒子不能活過來了。你就開恩，饒恕我孫子吧，留他一條命，將來讓他做牛做馬報答你。”

張艷偉心里五味雜陳。王榮香是個好奶奶，她拯救孫子也是人性的體現，張艷偉理解這一點。看著王榮香跪著流淚，張艷偉也哭了。

從這天起，一直堅持要判主犯死刑的張艷偉心里開始糾結。她想：如果把王磊槍斃了，自己照樣還是會因為失去兒子而痛苦。倘若放王磊一條生路，讓他關在監獄用一生去反省，對他也是一種懲罰啊。想著，張艷偉把自己想要寬恕罪犯的想法對丈夫和盤托出。

張寶玉忍住淚水說：“我們再痛苦，兒子也回不來了。王磊也是孩子，生命對他同樣寶貴。無論是答應和解還是堅持死刑，我都聽你的。”

對于是否調解，張艷偉最在乎的是兒子的態度，可兒子在另外一個世界，怎么才能知道兒子的想法呢？于是她給兒子寫了封信：

我知道不可能了，可是我還是撥了你的電話號碼。我聽著，等待著，電話那邊傳來‘您撥的電話是空號……’我顫抖著手放下電話……就讓我做個夢吧，夢見你，你或許能勸我：媽媽原諒他吧，給他一條生路吧……

經過反復、激烈的思想斗爭，2007年8月，張艷偉終于同意調解。

一條生命在張艷偉的寬恕下得以延續。王榮香再次給她跪下，老淚縱橫……張艷偉把她扶起來，一句話沒說，轉身奔向了離家二十多公里外的殯儀館，那里存放著兒子的骨灰。站在那個小小的盒子前，張艷偉低聲泣訴：“兒子，對不起，媽媽寬恕了殺死你的人，媽媽知道，你是善良的，那也是一條命啊，你會贊成媽媽這樣做吧？”

三

漸漸地，張寶玉發現，妻子變得越來越自閉，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有時他想帶妻子外出散步，妻子總是搖頭說：“別人會責備我這個當媽的沒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為了給妻子換一個環境，張寶玉將原來的住房賣掉，又湊錢買了一套新居。而且，他在江南陵園給兒子買了一塊墓地，將兒子的骨灰安葬了。盡管做了這些，可張艷偉仍然無法趕走心里的陰霾。

2010年初的一天，張艷偉的妹妹來看望姐姐。“姐，我現在理解你了，你是出于人性考慮，才寬恕罪犯的，你拯救的不單是他的命，更是他的靈魂。只是你千萬別再消沉，這樣只會加重你和姐夫的痛苦，也讓你的親人跟你不開心。”妹妹心平氣靜地勸導著姐姐。

張寶玉發現，妻子聽了妹妹的話，眼睛里有一道亮光閃過，整個人頓時精神了許多。“妹子呀，有你這句話，姐的心里亮堂許多啊。”姐姐和妹妹哭著擁抱在一起。張寶玉驀然明白了，其實，妻子在意的是社會評判。

找到了妻子的心結所在，張寶玉悄悄給親朋好友打電話，希望他們能給妻子一個積極的評價。大家理解了張寶玉的苦心，紛紛來看望張艷偉，并拉著她到松花江畔散步。她的小學老師、一位德高望重的八旬老人對她說：“艷偉，你做得對，我們都知道你會這么做。”

張艷偉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

我要在此呼吁，孩子們啊，不要犯罪，不要殺人，生命只有一次。天下的父母每天都在盼望著他們的兒女健康、平安，盼著自己的孩子回家……

2012年清明節，張艷偉和丈夫捧著31朵白菊，來到江南陵園。曾經對兒子的愛、對罪犯的恨以及對自己的自責，現在都得到了釋放。她掏出一封寫給兒子的信，輕聲念著：

今天媽媽要告訴你，最近媽媽真的感受到了輕松，過去那種活著的壓抑糾結減輕了，媽媽還要告訴你，也是你最愛聽的話，那就是媽媽從現在起，想活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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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