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在我兩歲時,母親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妹妹來給我做伴,她白皮膚,大眼睛,黃頭發(fā),長得像個小洋妞,可她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據(jù)母親說,這孩子非常折磨人:她說要喝水,你剛給她倒上,她就說不渴了,并要你把水倒掉;你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哭喊,你回轉(zhuǎn)來拉她,她就倒在地上不起來;她撒起橫來,可以滾遍屋里每一個角落,是最有效的吸塵拖把;她在深夜拼命哭鬧,誰也止不住,所有的人都睡不了覺,而她眼里一滴眼淚都沒有。
奇怪的是,妹妹和我在一起時,不但沒有她們所說的毛病,還表現(xiàn)得特別勇敢。如果有大孩子欺負我,她就會奮不顧身撲上去,抱住人家就咬。有一次,我們?nèi)フ思业奶易樱魅嘶貋砜匆娏耍蠛鹨宦暎瑖樀梦覀內(nèi)鲩_腳丫子就跑,慌亂中我把一只鞋丟在樹下了,可我不敢再回去,就叫妹妹去撿鞋,妹妹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往回跑,過了一陣,她呼哧呼哧跑了回來,手里拎著我的那只鞋。我問:他們打你沒?妹妹搖頭。我又問:他們罵你沒?妹妹又搖頭。于是,我穿上鞋就走,走著走著就聽見了哭聲。我一回頭,看見了遠遠跟在后面的妹妹,一邊哭一邊用手揉眼睛,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總之,妹妹表現(xiàn)還是很好的,只是老愛和我爭玩具、爭食物,我爭不過時,就威脅她,不和她玩了。這一招她最怕,于是她妥協(xié)了,把玩具讓給我。后來不知怎么搞的,我就不停地生起病來,病得很厲害,整天躺在床上,非常虛弱。在那些時候,妹妹會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好吃的東西喂進我嘴里,把好玩的東西放在我床頭,她守在床邊,滿眼憐憫地看著我,不停地問我疼不疼,什么時候能起來和她出去玩。她后來也很少和我爭東西,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我知道她沒辦法,我是她唯一的玩伴。她離不開我,就像影子離不開主人,牛尾巴離不開牛一樣。
病好后,我的身體依然虛弱,不能瘋跑瘋玩,這時候我忽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喜歡起花花草草來了。外婆的門前有唯一的一棵花,叫木槿,從春到夏開一種紫色的花朵,很好看。但那些花朵只能開上一天,就會凋落,很可惜。于是每天早晨,我都跑到樹下去數(shù)新開出的花朵,并把它們摘下來,以防凋謝。這真是件折磨人的事情,搞得我很累。到后來,我無法堅持再去數(shù)那些花朵并摘下它們,只好任其凋落。許多年后我讀到李漁的一篇文章,說木槿花是“朝開暮落”的,命很短,真有其事。
穿過木槿花下的竹籬笆,爬上屋后的小山坡,再走過一條羊腸小徑,就來到一座墳崗,那兒埋著村里所有的死人。妹妹膽小,從來不敢去那兒,有一次,我把她帶到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地方,她輕輕邁著步子,大氣都不敢出。在一座新墳上,我們看見了半個破碗,里面裝著水,我嗅了嗅,不,是酒,這是給地下的死人喝的。鬼們吃的是水飯。妹妹忽然哭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姐,你會不會死?你要是死了,我給你送水飯。我說:我要是變成鬼了,你怕不怕?妹妹愣了一會兒,然后咬著嘴唇,堅定地搖著頭說:不怕,你是我姐,你不會害我。
從小到大,我和妹妹都在一起,最長的一次分離是在我7歲她5歲的那年夏天,妹妹跟著母親,去遠方的父親那兒探親,這一走就是幾十天。我還沒放假,不能同去,這讓我難過了好多天,我知道,去父親那兒是要坐汽車火車的,我沒坐過。
妹妹一走,我就蔫了,外婆說我們姐妹倆在一起就吵,離開了就想。還真是,我想死妹妹了。日子在孤單和無聊中一天天過去,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課,同桌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指指教室后面的木格窗。我抬頭一望,那不是妹妹嗎?她坐在木樓梯上,正眼巴巴地透過木格窗看我哩!我的心立即變成了一只快樂的小鳥,恨不得馬上就飛出教室。但我必須等到下課才能出去。
那時才剛上課不久,我擔心妹妹等不到我下課,就不時朝窗外望。每次我都望見她還在那兒靜靜坐著,連姿勢都沒變。嘿,我從沒見她這樣安靜過,我望她一次,她就朝我笑一次,大大的眼睛在秀氣的小白臉上撲閃著,她一直都沒走開,一直等到我下課。我記得那堂課我們念的是:金沙舞,長沙笑,成昆鐵路通車了。我一邊大聲念著,一邊想象妹妹是怎樣坐著長龍似的火車回到我身邊來的。下課鈴終于響了,我快步走出教室,一出門,就見妹妹正從樓梯上急急地沖下來跑向我。她穿一件淡綠的花衣裳,梳兩個羊角辮。一邊跑,一邊笑,一邊叫著“姐姐姐姐”,然后撲進了我的懷里。
然后我們就慢慢長大成人了,長大了的妹妹,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鼻梁挺挺的,頭發(fā)竟也黑黑的了,真是個美人!不僅如此,她還溫柔善良,善解人意,關(guān)心他人,是父母的小棉襖。小時候的磨人勁再也沒有了,嘿,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可愛。我們姐妹倆情投意合,息息相通,相依相伴,度過了寂寞多愁的青春時光。有時候我想,還真得感謝母親,給我?guī)砹诉@樣一個妹妹,慰我孤獨,替我解憂。理解我、包容我,不求回報,我以為我們永遠都不再分離。然而,命運還是殘酷地捉弄了我們,給妹妹安排了一個最折磨人的結(jié)局。
一個兇殘的名詞——白血病,無情地吞噬了妹妹的青春和生命,在受盡了病痛的折磨后,妹妹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時,距離她5歲我7歲那年的分離,已過了20年,她25歲我27歲,這是我們最長最久的分離。隔世之后,時間便是虛無,沒用了。
她活著時,我這個當姐姐的有許多對不起她的地方,卻再也沒有機會進行彌補改正了。
我想我大概有點老了,看見那些盛開在天地間的美麗花朵,我不再有欣喜,不再有占有的欲望。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去攀摘,我總是遠遠地望著它們,心懷憐惜,目光恍惚。我的門前種著許多木槿花,是童年時外婆門前的那種。花開時節(jié),每天早晨,門前都鋪滿了紫色的落花。我從它們面前走過,不再焦慮,不再憂郁,而是平靜從容,只是我從不踩踏它們,無論道路有多逼仄。我想我活過半生,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生命了。
有一天,我從外地出差回來,和6歲的小女兒久別重逢。她急急地向我跑來,一邊跑一邊笑著叫“媽媽媽媽”,然后猛地撲進了我懷里。撞得我心疼,那一刻,時光倒流。昔日重現(xiàn),妹妹又回來了!真的,你信不信,我常常從女兒身上,看到妹妹的影子。在她熟睡時,在她某個動作表情中,甚至在她的某句話語里。
王容摘自《燈火的溫情(散文卷)》
(化學工業(y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