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

接連兩天看了三部“城市情歌”,侯麥的《人約巴黎》、安東尼奧尼的《云上的日子》、伍迪·艾倫的《愛在羅馬》,相互映照,頗有意趣。
法國人侯麥講了三段巴黎的愛情故事,意大利人安東尼奧尼講了四個法國的愛情故事,美國人伍迪·艾倫則又投桃報李,講了四個羅馬的故事。三部片子都由創作者自編自導;都不約而同采用了平行結構,講述并無交錯的幾段愛情;還都選取地點而非時間作為敘事線索,仿佛這些錯綜復雜的愛情不是重點,它們發生的城市才是。
他們對愛情的闡釋各不相同。侯麥的講述里,愛情始終伴隨著偶然與不可捉摸。你以為把它抓在手里實實在在的時候,它其實已悄悄遠離,你心灰意冷不抱希望的時候,它又不知正埋伏在哪個轉角,等你路過,來一場突然的驚喜。愛情于這位古典大師鏡頭下總是停留在最本真、最純粹的心靈感受和言語交流層面,戀人之間,女性與女性朋友之間,男性與女性朋友之間,永遠有關于愛情的無窮無盡的話題。他們反反復復從各種不同角度探討,試圖發現自己的——更多時候是別人的——內心,但又始終無法或不愿通過努力獲得。
安東尼奧尼的關注點則不同,在這里,愛情被抽象為欲望,脫離頭腦,放棄討論,只糾纏于身體。欲望讓追求而不得的對象變得美好無比,一旦欲望成真,隨即失去魔力。有人因此克制著自己的欲望,以永遠保有心中虛渺的想象——那對剛邂逅便分離的戀人,在兩年后終于重逢,男子卻始終將撫摸抑制于肌膚數寸之上,不愿看到實際的觸碰打破一切;有人則不顧一切投入激情,等現實承受不了再四顧茫然——那個游走于妻子與情人之間的男人,在非凡的快樂之后,不得不對兩個女人都報以謊言。很難對這兩類做法做什么評判,也許無非都是自私,然而愛情本來就無法拿理性衡量,只等愿意上當的人兩眼一抹黑扎進去。
伍迪·艾倫當然更有趣些,嬉笑怒罵,順手拈來,浪漫與甜蜜之外,更多的是戲謔與嘲弄。在他展現的圖景里,愛情早已不是愛情本身,不是頭腦中的愛戀或肢體上的激情,它變成一種復雜的考慮,摻雜著各色現代社會剝離不掉的因素:金錢、權力、名望、地位;自尊、虛榮、荒謬、無情……伍迪·艾倫愛不釋手的一類故事便是最佳例證:性感、夸張、沖動、無腦的藝術女青年——在《賽末點》和《午夜巴塞羅那》里這個角色屬于斯嘉麗·約翰遜,顯得頗有說服力,《愛在羅馬》里身材平板只余叛逆的艾倫·佩吉顯然無法支撐這一設定——常常令眾人傾倒,當曾經的靠譜男青年終于下定決心肯為她拋棄舊生活時,她已在向下一段生活和羅曼史進軍了。愛情于她,是生活的必需品,是刺激新奇的必要組成部分,是性感美麗的證明,是整個失意生活的精神支撐,然而這不是因某個特定的人而起的,它只是一種泛濫的情緒,其中虛榮、夸張、空虛與想象的成分,遠遠超過愛情的本質許多。
一路看下來,三位導演的愛情故事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一條線索:古典-現代-后現代的愛情。這可以解釋為什么這個無數前人反復吟誦的話題至今仍不衰減,在不同的時代里,愛情總有不同的側面。再退一步說,即便所有側面都已展開,所有探討都已窮盡,所有陷阱都有提醒,不親身經歷一場,人們總是不肯甘心的。
城市在這里提供這些愛情故事的背景,也成為誘發動因之一。巴黎、羅馬、海邊小城,確實成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例證。倘若換了其他城市,很難想象仍有同樣故事出現,比如侯麥片中那對不斷在巴黎各個公園約會的情人,如果換在陰霾沉沉的北京,早就因無處可去而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