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凌
上小學語文課的第一天,我們都曾被通知:請同學們盡快去新華書店買一本《新華字典》。
從1953年至今,《新華字典》發行逾4億冊,這還不包括盜版的。無論從發行量、普及面、影響程度,還是讀者忠誠度來看,它對中國人的意義都類似于《圣經》之于基督徒。
不過,在過去的五十幾年中,《新華字典》10次修訂,修訂頻率及釋義變幅嚴重影響了它的穩定性與普世意義。
在仍處于快速發展中的轉型期中國,這本既講政治又隨波逐流的字典其實并不讓人感到太驚奇,它只是濃縮了這個國家過去幾十年所摸著石頭過的河。
從第一版開始,《新華字典》就以“新華”的視角系統性地創造“新話”,重新劃分世界地理與歷史,將“舊社會”與“資本主義”切割開來,按字典上的例句,叫做“劃清敵我界限”——作為新話,“布爾什維克”、“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以及馬克思的重要理論全都收錄其中,在新話系統里,連“娶”、“嫁”、“媒”都成了舊社會的產物,“配”,才是“男女結婚”的新表達。
首版《新華字典》的編撰者大多數已經作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首版編撰牽頭人魏建功的學生曹先擢認為,1953版的“新話系統”是新中國成立之初知識分子自覺主動的政治熱情,并非受到高層的授意。那時候知識分子主動投進新社會的洗澡堂,滌盡舊社會的思想污垢,這當然包括舊時期的封資修以及小資產階級的纏綿悱惻。
如果說1953版的《新華字典》是知識分子主動的“思想洗澡”,而到了1971版的時候,《新華字典》已經全面被工農兵來營造了。
曹先擢的另一個歷史身份是《新華字典》1971版編撰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工宣隊與軍宣隊的干部,以體現“工農兵營造話語系統”的時代要求。
時代要求編撰者將“封資修”全面趕出字典。比如:婊、娼、妓、嫖、妾、宗祠、寺廟、倫常、典當、掮客,以及比“封資修”略顯進步的字詞,包括官、自由、民主。
若干年后,有位同志被公派到當年在《新華字典》里排名倒數第三位的“美帝國主義”考察,看到自由女神的那一刻,他條件反射地在腦海里對“資本主義自由”的釋義轟隆隆閃過一串驚雷:在剝削階級專政的國家里,只有剝削階級剝削勞動人民的自由,沒有勞動人民不受剝削的自由。
而回想當年別說“自由女神”,就是“神”,也是不能隨便亂提的,除非是引用字典里收錄的詞條:無神論,不信鬼神。
盡管如此,《新華字典》仍是那位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同志當年最心愛的讀物,因為“那是一個無書可讀的年代”。所有詞條,事無巨細,都經歷過編撰者的好幾道“政審”——例句“巴不得馬上回家”,革命性不強,改為“巴不得馬上返回戰斗崗位”;例句“累死了”,社會主義事業的工作熱情到哪里去了?刪除;例詞“利人利己”,不符合時代精神,改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1979版《新華字典》的修訂始于1975年。當時,《新華字典》編撰者提出“把封資修趕出新華字典”,“將無產階級專政貫徹到每個詞條”,比如“抗旱”,也是有階級性的,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勞動人民抗旱;在資本主義國家,他們不可能抗旱……
直到20世紀80年代,字典才開始試著回歸常識。社科院語言所詞典室副主任程榮說,“自此我們編的不再是本政治字典。”
許多行為與現象取消了“主義”的界限,比如,妓女、嫖客、傭金、掮客、典當、拋售、出租等;許多例句則直接換掉或去掉帶有意識形態切割的主語或定語,簡化為例詞,比如,“解放前天災人禍,工農的生活太慘了”,改為“她的遭遇太慘了”。
字詞表達的多樣化也在逐步恢復,近年,“吧”這個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如酒吧、網吧、吧臺,2004版修訂時,就在“吧”字下增補了新的義項。前中國社科院語言所詞典編輯室主任韓敬體也表示,下一版的《現代漢語字典》將考慮收錄“給力”。
摘自《三峽都市報》2011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