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權 鄧凌原 劉瑋鴻 苑二剛


城市污染向農村污染轉移的同時,“垃圾圍城”也變身為“垃圾圍村”,河南省周口市的下口村就是其中的典型。曾經的鄉村美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圍困村莊的垃圾,村民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由此帶來的生命安全問題更讓人痛心。
“太臭了,這地方簡直沒法待。”“城里的垃圾一天不清理就受不了,可我們守著這些垃圾堆已經好幾年了,真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河南省周口市川匯區下口村的村民們如此形容自己幾年來的生活。
水草豐美,落英繽紛,牛羊肥壯,瓜菜飄香……這是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美景,也是留存在很多人記憶中的農村景象。然而對于下口村的村民來說,這樣的鄉野美景已經一去不復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生活也早已被打破,每日困擾他們的,是橫亙在村口的一大片城市生活垃圾,污穢不堪,臭氣熏天。
“臭名昭著”的垃圾村
下口村位于周口市西北部郊區,距離市中心約10公里,屬于川匯區城北街道管轄。在當地2000多名村民看來,這個普通的村莊雖與市區僅一水(潁河)之隔,但各自的生活環境卻是“冰火兩重天”。
進入下口村,必須穿越村莊西南一條狹窄、坎坷的土路,土路的右邊是麥苗地,左邊則是下口村的垃圾填埋處。記者在現場看到,這里大堆小堆、高低不平、五顏六色的垃圾連成了片,上面沒有任何覆蓋物,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十分刺目。一群群的蒼蠅和不知名的小蟲嗡嗡叫著,揮之不去。被填平的垃圾堆截面處正往外冒著青煙,空氣中散發出焚燒塑料的臭味。
而在土路的另一旁,白花花的塑料袋、破紙爛片飄落在麥田里,麥苗一片枯黃。沿著土路一直往前走,裸露的垃圾直逼村莊,村邊處處都是成片的垃圾和發黑的污水。
據村民們介紹,這里的垃圾足有150多畝。遇上晴天,這條進村的土路就是垃圾夾雜著塵土的“揚沙路”。雖然坑洼難走,但還能勉強通行;如果趕上雨天,大量垃圾沖到路上,污濁的爛泥與腐臭的垃圾混雜在一起,根本無法通過。
“一到夏天,這里就是蒼蠅、蚊子的天堂。”村民理明(化名)表示,只要刮起西南風,整個村莊就會彌漫在垃圾的惡臭中,即使是暑氣逼人的大夏天,也沒人敢打開窗戶。
值得注意的是,過去的農村垃圾主要是一些易腐爛的菜葉、瓜果皮和爛紙片等等,而堆積在下口村的垃圾卻是由塑料袋、快餐盒、廢電池、農藥瓶、工業廢品、腐敗植物等組成的混合物。大量塑料制品的存在,導致垃圾中不可降解物所占比例迅速增加。這使下口村不僅成為“臭名昭著”的“垃圾村”,也成為“白色污染”毒害下的“犧牲品”。
與此同時,垃圾場附近的菜地、莊稼的灌溉用水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一些農作物大面積減產,甚至地下飲用水也開始出現異味。
“不僅熏壞了我的麥苗和菜地,連魚塘里的魚都被熏死了。”理明的蔬菜大棚正好靠近垃圾填埋處,幾年來遭受的經濟損失可想而知。
另一位理姓村民則補充道:“以前村里的水喝起來是帶甜味的,現在不僅發咸發苦,還泛著白沫,有一股臭味。”
一位苗姓婦女帶領記者一行來到家中。在她的指點下記者看到,水缸里的水渾濁不堪,顏色發黑,上面漂浮著一層白色的物質。“整個村子都在喝這樣的水,無人問津,”這位婦女表示。
隱形的“奪命坑塘”
腐爛的垃圾不僅給村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困擾,潛伏的病菌還侵入他們的體內,損害了身體健康。據了解,自從下口村被垃圾“圍困”后,村里得癌癥的人越來越多,并日益呈現出年輕化的趨勢。“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以前身體挺好的,突然就病倒了,家里還指望著他們養家糊口呢。”
此外,隱藏在“垃圾村”背后血淋淋的事實,更是讓這里成為吞噬生命的“死亡之角”。
沿著土路往前走,有一片被圍墻圈起來的垃圾場,圍墻約一人多高,才剛砌到一半,還有幾個民工正在忙碌著。就在記者頗感納罕的時候,一些村民紛紛趕來解釋,原來,院內也是一個填滿垃圾的坑塘,坑塘里幾十米的深水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垃圾,從表面上看,與圍墻外的垃圾場別無二致。
“這個池塘有二、三十米深,現在水都被垃圾蓋住了,一般人還以為是平地。”正在砌圍墻的民工放下手頭的活計,用一根長長的木棍費力撥開坑塘表面的垃圾,果然,下面掩蓋著黑乎乎、散發著惡臭的坑塘水,深不見底。
——就是這片深不見底的坑塘,前不久剛剛吞噬了一個孩子的生命。
“孩子們在旁邊玩,以為是平地,一腳踩進去,結果好好的一個孩子就沒了。”回憶起不久前的慘劇,村民們還心有余悸。
民工們告訴記者,直到這里淹死了人之后,有關部門才決定在坑塘的四周砌一道圍墻,把坑塘隔離開來。“如果早點做些預防的事情,哪怕在周邊立個警示提示牌,孩子也不至于丟了命。”
在村民的引導下,記者來到痛失愛子的康姓村民家中。朱漆大門內冷冷清清,至今依然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的家人,在得知記者的來意后顯得非常激動。孩子的奶奶剛說了一句話就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那天我們也不知道孩子去池塘那邊玩,唉……孩子不知道下面有水,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淹死啦,再也回不來了。我們家就這么一個孫子,孩子沒了,就像塌了天一樣。好好的家,就成了現在這樣。”白發蒼蒼的老人捂著臉,嗚嗚地哭著,孩子的姑姑也站在一旁,唏噓不已。
“出事以后,我再也沒有出過門。聽說有人在那邊砌墻,早干嘛去了?”老人突然抬起頭,睜著婆娑的淚眼憤怒地表示。
徒勞的“家園保衛戰”
下口村的垃圾究竟從何而來?當初填埋時為何沒有經過任何分類處理和塑料降解?長時間無人清理的原因又在哪里?為了了解事實真相,記者找到了下口村村長兼支部書記理連海。
下口村的垃圾填埋處原來是一個磚瓦窯廠,由于長年的挖沙而形成了幾個巨大的深坑。窯廠廢棄之后,村民們便將大坑改為魚塘,通過養魚維持生活。
2006年7月,由于原來的周口市城市垃圾處理站已經全部填滿封場,而新的垃圾處理廠還在建設過程中,無法投入使用,周口市環境衛生管理處(以下簡稱“環衛處”)便與魚塘承包人康有力、徐國慶達成坑塘填埋協議,將下口村的魚塘作為臨時垃圾處理站,用城市垃圾填埋坑塘,并每月支付坑塘垃圾占用費15000元左右。
隨后,在沒有采取任何預防污染措施、也沒有進行坑底硬化和防滲透處理的情況下,整個周口市的城市垃圾被源源不斷地運載并傾倒在這里。這一過程一直持續到2011年、新的垃圾處理廠建成之后。
“每天有100卡車垃圾,從早晨5:00開始傾倒,一直持續到上午8:00。按照每卡車2噸垃圾計算,每天傾倒的垃圾在200噸左右。”這筆數據并非來自村民的粗略估算,而是來自周口市環衛處處長趙新中的口中。
一夜之間,凈美的村莊淪為城市垃圾填埋處,家門口變成藏污納垢的角落。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下口村村民來說,這無異于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噩耗。得知真相的村民不約而同地聚集到村委會,要求有關部門“給一個說法”。
對此,理連海顯得非常無奈。作為下口村的一員,理連海曾多次帶領村民前往周口市環衛處和信訪局“討要說法”,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回應的村民只能安于現狀,在垃圾的層層包圍中勉強度日。
“一開始有關部門表示,要利用這些垃圾進行發電,實現變廢為寶。村民們都很興奮,以為事情可以得到解決。但不知為什么,這個設想最終還是流產了。”理連海表示,從傾倒垃圾開始,當地群眾告狀維權、上訪反映情況的現象從來沒有斷絕過。
“我們需要的答復不是‘調查研究,也不是每戶補幾百塊錢完事,而是把垃圾清走,解決水污染的問題,還我們一個清靜、整潔的家園。”曾經多次代表村民上訪的理家兄弟憤慨地表示。
2012年4月9日下午兩點,當記者就下口村垃圾圍村一事前往周口市環衛處進行采訪時,便與再次前來討要說法的村民不期而遇。十幾個村民聚集在院子里,與環衛處的有關工作人員緊張地交涉著。直到下午5點,村民們得到的答復是“將在近期對下口村進行飲用水水樣普查和分析,然后研究決定”。
“垃圾突圍”待何時
時隔近一月,當記者再次前往下口村采訪時,村民們紛紛告訴記者,就在半個多月前,周口市環衛處確實會同水利部門來當地進行過水樣普查。“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也沒有公布任何檢驗結果,村民們看不到化驗單,內心還是很焦急。”理連海告訴記者,當初環衛處的承諾是“會在第一時間將檢驗結果通知村民”。
此外,下口村的垃圾填埋現場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原本裸露的垃圾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松土,并用推土機軋過,顯得平整了許多,但腐臭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坑塘的四周的圍墻已經完全砌好,新砌的圍墻上赫然題著“院內水深危險,禁止翻越入內,否則后果自負”、“關愛生命,禁止攀爬,翻越此墻,后果自負”等標語。
然而,在當地村民看來,用土掩埋垃圾的做法無異于“掩耳盜鈴”,只不過是一塊“垃圾場的遮羞布”,雖然表面好看了許多,其實根本起不到防治污染的作用。
5月4日,周口市環衛處處長趙新中接受了《民生周刊》記者的采訪。趙新中表示,由于周口市新舊垃圾場交接出現斷檔,將下口村作為臨時垃圾填埋場的做法實屬權宜之策、無奈之舉。
“當時想在下口村投資建設一個垃圾焚燒發電項目,后來因為資金沒到位流產了。在項目籌備初期,城市生活垃圾就被傾倒在那里,由于地方財政能力不足,同時又缺乏垃圾處理專業人才,沒有做好防滲漏處理和坑底硬化,現在看來的確得不償失。”趙新中表示,這一決策最初是由市政府牽頭進行的,所以目前下口村的垃圾處理也“不是某一個單位、某一個部門能解決的”,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
當記者問起“用土掩埋垃圾的作法是否妥當”時,趙處長表示,目前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除非將所有的垃圾挖出來,但這樣一來,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目前有關部門正在考慮就地建設垃圾處理廠,今年下半年將會動工建設。
而當記者問起半個月前水樣檢測的具體結果時,趙處長解釋道,目前數據掌握在水利部門手中,暫時還沒有對群眾公布。
記者隨后來到周口市城市管理局反映情況,一位郭姓副局長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表示,由于沒有去過現場,他對下口村的垃圾污染情況并不是很清楚,但目前用土掩埋垃圾的做法顯然是不妥當的,有關部門“一定會做進一步清除處理”。
記者電話聯系了周口市主管副市長陳鋒,得到的回復是:“此時已經開會研究過了,目前正在處理。”
面對職能部門的諸般回復,下口村的村民何時才能擺脫噩夢的困擾,實現“垃圾突圍”呢?一切都是未知數。
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固廢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如果垃圾填埋場沒有做符合標準的防滲設施,滲濾液等一系列污染問題都會接踵而至。“像下口村這樣大面積的生活垃圾,如果不按要求做好后續處理,單滲濾液污染一項就會持續3至5年以上,如果附近有河流,還會污染到河流。”
看來,如果不及時采取有效防治措施,下口村的環境還將進一步惡化,甚至影響到周口市的母親河——潁河。到那時,受困的不僅僅是下口村2000多居民,還有潁河兩岸的一城百姓。
有關下口村垃圾圍困的具體進展,本刊記者將繼續追蹤報道。
(劉俊標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