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平時張鳳岐走在街頭,人們都將她視作一個普通的退休老媽媽。或許有人會從她的舉止中發現不一樣的氣質,據此猜測她可能出自名門望族。這個也不算錯,張鳳岐出身在昆明一個書香門第,祖上做過小官,父親也是清末的一個秀才,民國后在法院任職,所以特別重視對后代的教育。于是張鳳岐與她的兄弟姐妹都受過新式教育,“教育改變自我”的庭訓讓張鳳岐銘記一輩子。學生時代的她,因為二哥的關系,認識了比她大好幾歲的聶耳。這位天才的年輕音樂家經常去她家做客,有時也會留下來吃頓便飯,聶耳與張鳳岐二哥在小屋里關起門來密談的情景,讓“小妹”張鳳岐感到了一種正義與不屈的力量。
張鳳岐后來就讀的昆華女中,是進步力量匯集、愛國氣氛濃烈的名校,里面走出不少愛國進步人士,比如鄧小平夫人卓琳(當時叫浦瓊英)就是她的校友。1936年卓琳成為云南省歷史上第一個考入北京大學的學生,大學畢業后去了延安。在革命環境和愛國思潮的熏陶下,當張鳳岐在考入國立云南大學后不久,看到抗戰烽火已經燃及大后方,即“以抗日救國為己任,毅然投筆從戎,義無反顧地投入抗戰的熱潮”(陳香梅女士語)。
了解抗戰史的人都知道,昆明是遭受日軍轟炸最慘的城市之一,張鳳岐目睹春城百姓死難的慘狀,激發起強烈的抗戰情緒,她先到中國空軍軍官學校當了一名助理干事。這所學校的前身為中央航空學校,是孫中山“航空救國”的思想的具體體現,抗戰軍興,才改名為中國空軍軍官學校,有“第二黃埔軍校”之稱。抗戰八年,中國空軍飛行員絕大部分就是從這所航校畢業的,為國捐軀的有高志航、李桂丹、劉粹剛、沈崇海等數百名飛行員。幸存的抗戰英雄中還有邢海帆,在新中國的開國大典上作為總領隊駕駛戰機飛過天安門廣場,而駕駛大運輸機參加這一盛典的劉善本,后來晉升為人民空軍少將。
1945年春,曾在航校親聆陳納德多次講課的張鳳岐考入飛虎隊(此時已改編為美國第十四航空隊),在器材供應處任打字員,在緊張有序的工作中,她了解諸如長途奔襲轟炸日本本土戰略要地、軍事基地等許多軍事機密,應該說同樣經受了戰火的洗禮。抗戰勝利后,飛虎隊給她頒發了榮譽證書以及求職推薦信,憑這封信,她可以在中國境內任何一家外資企業找到薪酬優厚的工作。她去上海與戀人結婚,飛虎隊還專門派了一架運輸機將準新娘送到上海江灣機場。
建國后,張鳳岐成了一名優秀的數學教師,但這段經歷也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動亂中,她受到抄家、軟禁、監督勞動等虐待,并落下嚴重的心臟病。她與先生陸國華是在中國空軍軍官學校里認識的,那么這個“反革命分子”就想當然地被判了七年徒刑。
動亂結束,張鳳岐的先生出獄并平反,她也回到教師崗位。退休后,她兩度回到曾灑下春青與汗水的云南,憑吊舊戰場,探望老戰友,尋找當年飛虎隊留下的歷史印記,收集了大量珍貴檔案。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六十周年之際,她作為上海唯一健在的飛虎隊中方雇員參加了上海對外友協組織的慶祝活動,與越洋而來的飛虎隊隊員激情重逢,不久又與陳納德將軍夫人陳香梅執手話舊。
不過讓張鳳岐郁悶的是,2005年中國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中國政府頒發了60萬枚抗戰勝利紀念章,來華參加上海對外友協舉辦的美國二戰老兵訪滬活動的飛虎隊員或者他們的家屬都得到了這枚珍貴的紀念章,張鳳岐是受邀請代表,并在宴會上發了言,向美國老兵贈送了禮物,但她卻沒有得到這枚紀念章。后來了解到,是基層單位沒有上報統戰部而使她失去了這個機會,這種情況能向美國朋友解釋,又解釋得清嗎?當年同在飛虎隊工作的中方雇員后來星散四方,但都享受到離休干部待遇,她也沒有。當年引薦她報考飛虎隊的中國戰友王長昇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的后代也沒能聯系上。
這一切,都成了張鳳岐的終身遺憾,直至2010年初秋因心臟病而與世長辭前,她還念念有詞地對子女說,“這枚紀念章,我是有資格獲得的啊。”
據他的兒子陸偉俊對我說:“媽媽走后,我整理她的遺物,在她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本小冊子,那是胡錦濤總書記《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翻開來,里面用紅筆重重劃著一段:‘不會忘記與中國軍隊并肩作戰并為中國運送戰略物資而冒險開辟駝峰航線的美國飛虎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