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溺亡之后

王若翰

當鄧錦杰的遺體被打撈上岸時，孫水河公園里的夜幕早已降臨，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此，無數(shù)的手機閃光燈對著這具一小時前還年輕鮮活的軀體不停閃爍。盡管在后來報紙的版面上，這些照片多在鄧錦杰的面部打上了馬賽克，然而慘淡的夜幕下，暗綠的草叢掩映著上身赤裸的軀體，仍舊讓時值盛夏的人們心底涌上寒意。27歲的鄧錦杰，生前曾蓄有一頭飄逸的長發(fā)，此時，正兀自凌亂地散在草地上，滴著水……

躍入水中的年輕人

時間回到一小時前，2012年7月3日17時許，剛剛從駕校學(xué)完駕駛的鄧錦杰，正與另外兩位好友，一同在湖南省婁底市孫水河公園的河岸邊遛狗。按照慣例，遛狗之后，他將去姐姐鄧秋瓊家吃晚飯，半個月來，一直如此。

據(jù)鄧錦杰的好友回憶，大約在17時30分左右，岸邊遛狗的三人聽到河里傳來雜亂的呼救聲，循聲望去，在距孫水河一水廠水壩房上游約40米的河段處，有幾個人正在水里掙扎。許是救人心切，當時的鄧錦杰連鞋子都顧不上脫掉，便跳入了水中，一同跳入水中的還有他的一名好友李建。在水流巨大的推力下，李建很快體力不支，不得不返回岸邊。這時，另外三名在水里的游泳者：蔣成愛、彭衛(wèi)兵、鐘雄，也相繼發(fā)現(xiàn)了險情，加入到了救援行列。

按照蔣成愛等三位見義勇為者的描述，鄧錦杰當時在水中奮力將一名女子頂出水面，之后此女子被一同參與救援的鐘雄救上了岸，蔣成愛救出一個小孩，另一女子被彭衛(wèi)兵等人救起。而當鐘雄等人再回頭去看鄧錦杰時，卻發(fā)現(xiàn)鄧已沉入水中。蔣成愛曾下水試圖營救，但拉了幾把沒拉上來，在湍急的水流中，蔣終因自己漸漸失去體力，而不得不返回岸邊。當蔣成愛帶著救生圈再次下水時，鄧錦杰已不知所蹤。同時不知所蹤的，還有被營救上岸的落水者，據(jù)當時的目擊者稱，落水者共四人，一男兩女和一個小男孩，應(yīng)該是一家人。

18時左右，姐姐鄧秋瓊備好了一桌子的飯菜，卻遲遲不見弟弟的到來。

“我當時有點著急，打了他的手機，沒人接。再打時，一個陌生人接了電話，告訴我他是婁星區(qū)大科派出所的民警，要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也沒說是什么事情。”回想起當天的情形，鄧秋瓊開始抽泣。一個多小時后，鄧秋瓊和丈夫曾國民到了派出所，得到了這樣的信息：“你弟弟鄧錦杰在河里救人現(xiàn)在還沒有上來，已經(jīng)兩個小時了，他救上來的人走了，我們找不到。”

隨后，當鄧秋瓊心急如焚地趕到事發(fā)地點時，鄧錦杰的遺體也剛剛被消防隊員打撈上來。“穿著黑色衣褲，白色襪子，身上纏著幾處水草，表情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只是嘴唇發(fā)紫，胸口似乎有些溫度，手還是軟軟的，摸上去好像涼風(fēng)吹過。不遠處，弟弟生前喂養(yǎng)的兩條狗，還在人群外朝這邊望，似乎在等著他帶它們回家。”目睹了弟弟遺容的鄧秋瓊，在河岸上哭泣到聲嘶力竭、癱倒在地。

獲救者悄然離開

救人的鄧錦杰死了，被救的一家四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據(jù)一些目擊者猜測，獲救的一家四口可能害怕?lián)熑危胚x擇了不聲不響地離開。當時現(xiàn)場已有傳言，說獲救的一家四口，是在明知鄧錦杰還在水中掙扎的情況下離開的。臨走時，面對圍觀群眾關(guān)于鄧錦杰尚在水中的提醒，一女子還說了句：“關(guān)我屁事！”

盡管事后，鄧錦杰的家人在面對媒體時一再強調(diào)，他們只是希望獲救的人能夠站出來，給弟弟上炷香、道個歉，證明鄧錦杰舍命救人這一做法是值得的，并不要求什么物質(zhì)賠償。直到7月6日鄧錦杰的遺體火化當天，數(shù)百名被其事跡感動的市民，自發(fā)來到婁底市殯儀館為其送行，獲救的一家四口卻依舊沒有出現(xiàn)。在這之前，鄧生前所在公司的老板晏建偉甚至帶頭拿出1萬元懸賞，希望市民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幫助尋找獲救者。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晏建偉表示，自己這一做法，只希望被救者能現(xiàn)身，向鄧錦杰的家人說一聲謝謝。

在為鄧錦杰召開的追悼會現(xiàn)場，記者看到了一條寫有：“強烈譴責被救者”字樣的黑白橫幅。雙眼紅腫的鄧秋瓊告訴記者，弟弟的突然離去，讓父母因悲痛過度而一病不起，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也因害怕父母輕生，不敢輕易離家。在追悼會上，鄧錦杰的母親陳新雯幾度失聲痛哭，最后被人抬出婁底市殯儀館。

鄧錦杰救人溺亡、被救者冷漠離開的事件，在網(wǎng)絡(luò)上持續(xù)發(fā)酵。對英雄的致敬和對被救者的憤慨，聚集為強烈的集體情緒，直指社會道德。盡管婁星區(qū)委、區(qū)政府認定下水救人的鄧錦杰、蔣成愛、彭衛(wèi)兵的行為屬于見義勇為，但群眾對被救者的不滿情緒，卻并未因此得到緩解。

婁星區(qū)一位政府人員在接受采訪時向記者透露：“此事一方面是好人好事，政府希望媒體配合大力宣揚，但另一方面，媒體似乎并不買賬，紛紛報道‘被救者冷漠離去，令相關(guān)部門處境十分尷尬。”

在此情況下，婁底警方經(jīng)過幾天的走訪和排查，7月10日上午，終于在婁底城區(qū)關(guān)家腦的一民租房內(nèi)找到了被救者一家。他們是來自邵陽武岡的一對夫妻和他們4歲的孩子，以及女方的一位胞妹。

問及被救后不辭而別的原因，妻子楊柏葉向記者表示，當時他們對于鄧錦杰溺水一事毫不知情。然而在描述當天的情形時，楊柏葉又說自己在被救上岸后，看到河里還有人掙扎，開始以為是丈夫李明。隨后妹妹楊朵告訴她，李明已經(jīng)上岸了。在得知一家人都沒事后，他們隨即帶著孩子騎摩托車離開。

對于無視圍觀人群的提醒一說，丈夫李明的解釋是：“我們一家人被救上岸后，精神還未完全從剛才的危險中擺脫出來，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沒留意別人在說什么。”同時，對于之前傳聞中，有被救女子說出“關(guān)我屁事”，三位大人也均表示，當時驚魂未定，什么都沒說。

據(jù)被救者稱，他們是在7月8日才得知鄧錦杰溺亡的事情的。那天有一位朋友來他家做客，說起了此事，夫妻二人方知在他們溺水當天，有一位青年為救他們而搭上了性命。之后的兩天，他們一直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中，一方面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另外一方面，在外界的輿論壓力下，又害怕面對鄧錦杰的父母。直到7月10日，被公安部門找到，他們才終于鼓起勇氣趕往茶園鄧錦杰的家中向其家人道歉并致謝，而那天，正是鄧錦杰的“頭七”。

鄧秋瓊告訴記者，7月10日當天，被救者家中共來了三個人，一男兩女。因為時間倉促，自己并沒有看清來訪者的長相，但估計就是那天弟弟救的四人中的三個大人。其中一人給了鄧秋瓊一個信封，里面似有若干鈔票。當問及鄧家是否考慮原諒被救者，鄧秋瓊表示：“原諒他們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還沒有想那么多。”

網(wǎng)友對獲救者冷漠態(tài)度的不滿，更多地透露出人們對社會風(fēng)氣批評和道德困境的糾結(jié)。不過，更多人鮮明地選擇站在崇尚相互信任和奉獻精神的一方。

27歲的鄧錦杰生前一直是單身一人，沒有女友。在建筑工地工作的他，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養(yǎng)狗，現(xiàn)在在其工作的棉紡廠里，共有16條名犬。目前，這些狗均由其生前的兩位好友負責照顧。為了在經(jīng)濟上盡量為鄧家減輕壓力，同時也為了失去主人的狗們能有一個好歸宿。兩位好友目前已與當?shù)仉娨暸_取得聯(lián)系，希望通過媒體，舉辦一次“鄧錦杰愛犬愛心義拍”活動，將拍賣所得的資金交由鄧家二老，用于償還債務(wù)和日后生活。同時，鄧錦杰生前所在公司的老板晏建偉表示，自己要拿出兩條藏獒進行拍賣，拍得的錢款全部捐給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