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



6月3日,為期4天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官方慶祝活動進入第二天,作為慶典的主要節目,女王率“千船水上巡游”在倫敦泰晤士河上隆重舉行。盡管當天天氣糟糕、大雨傾盆,但成千上萬的英國人仍然從四面八方趕來見證女王乘坐王家游艇巡游的盛況。
觀禮現場的民眾們被大雨淋個濕透,甚至并不能完整地觀看到慶典的主要內容,但他們依舊情緒高昂。因為對他們來說,親臨現場、成為慶典的一部分,既表明了他們對女王在位60年的認同和熱愛,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而如果不去,這輩子或許他們都沒法再經歷那樣的場合了。
6月初這場女王登基60周年慶典是繼去年威廉王子大婚以后全英國人迎來的新一輪的歡慶高潮。據英國《金融時報》估計近600萬民眾會參與街頭派對,以表達對女王的愛戴和感激之情。英國首相卡梅倫2月6日在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紀念日發表的聲明或許說出了大多數英國人的心聲:“有時你會聽到人們說,君王只是件閃耀的飾品,或只是國家生活的點綴。這是對憲法的誤解和對女王的低估。在我和這個國家大多數人的生命里,她一直陪伴著我們。今天和今年,我們有機會向她說一聲謝謝。”
表面看來,作為虛位元首,統而不治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一生平平無奇,似乎沒有明顯建樹,但為何在其數十載的公共生活中深受民眾喜愛?從更深一個層次來看,同為歐洲傳統強國和現代國家翹楚,不同于法國和德國,在現代化進程中敢為人先的英國為何保留著帶有封建色彩的君主制,并仍然在憲法上賦予國王無比巨大的權力?
“王”這一古老的政治形式在英國發展到今天,并和發達的資本主義民主制相得益彰,看似偶然,然則卻有其歷史必然性。由于處于特殊的地理區位和地緣政治,中世紀王權孱弱的特性在英國君主制中始終有所保留,有限王權的長期發展又形成了多元政治妥協基礎和傳統,因而與法德等歐陸強國的君主專制相比,相對溫和的英國王權在歷史變革中總是具有旺盛的適應機制而得以留存至今。
“尊王”的傳統
王權是英國政治最古老的傳統之一,從公元5 世紀“王”在英國最初形成,到今天伊麗莎白二世的統治,其間經歷了若干次圍繞王權而展開的大小政治變革。但不管變革的初衷如何,最終在各方政治力量的妥協下,國王始終是英國政治運轉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同的時代為王權提供了不同的合法性基礎,同時王權也不斷順應具體歷史時代的需要,持續發揮著其獨特的作用。
在中世紀,英國的王權和歐洲大陸幾乎相同。國王是全國最大的領主,并因為分封土地而與貴族之間產生權利和義務的契約關系。由于分封土地,貴族便承認國王的首領地位并承擔軍事作戰等義務;但同時貴族又在其領地上享有極高的自治權,按照契約國王無權隨意干涉,國王一旦越權就會受到貴族的反抗和攻擊。在這種領土分封制中,國王和貴族其實屬于同一級層,只能稱為貴族中的第一人,或者說是“老大”。國王的特殊職能在于,擁有號令全國的權力,可以在全國征召軍隊,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國王才是“一國之王”。
到了中世紀晚期,隨著時代變遷,英國王權逐漸發展到巔峰。當時的西歐,資本主義開始發展,中世紀戰亂頻繁,諸侯紛爭的局面已不能適應經濟發展的要求,獨立、統一而強盛的民族君主國開始走上歷史舞臺。在這個過程中,國王打著保護“民族利益”的旗幟,通過一系列軍事斗爭成為超然于整個國家之上的專制君主。
15 世紀末,亨利七世經過一系列國內戰爭建立了都鐸王朝,并打破了舊有的國王與貴族分治的權力格局。國王從中等階級中選立新貴族,但并不賦予其獨立的領地自治地,這使得新貴族失去了與國王抗衡的力量源泉。同時,新貴族蒙受國王恩典,甘心服務于國王,這使得國王很自然地成了民族領袖,王權也與國家成為一體。此后,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使英國擺脫了羅馬教皇的統治,國王成了英國教會的最高首腦。王權從此擺脫了貴族和教會的雙重制約,體現出“主權在王”的特征。
在都鐸王朝,國王被視為團結和統一的象征,其權力達到了頂峰,擁有一切生殺予奪之權,對外可以隨意決定和戰,集立法、行政、司法、軍事大權于一身。
但相對來說,英國在歐洲所處的特殊地緣政治位并不利于其專制至極權的君主制的形成。英國在地理上偏安一隅,加之英吉利海峽的天然屏障,使得英國內部自11世紀取得較穩定的統一后長期缺少外部軍事威脅,尤其合并蘇格蘭后這種國家安全優越感更加強烈。因此,與歐陸諸雄因為邦國林立、諸侯長期爭霸而強調內部團結、整齊劃一以御外患不同,由于缺少外部擠壓,英國人對王權的內聚功能的需求并不旺盛,王權依據傳統也始終受到限制,其專制程度無法與法國、普魯士,以及奧地利、西班牙王權相提并論。
即便在專制主義最隆盛的都鐸王朝時期,英國人也沒有丟掉傳統,仍然對王權有所限制。在他們的政治文化觀念中,王權是絕對的,但同時又必須是有限制的。早在1215年英國就簽署了《大憲章》以限制王權,并與于1295年正式確立議會制度。雖然在前期,英國議會服從國王,是國王調節矛盾,向臣民征賦稅的工具。但在其后的歷史進程中,議會逐漸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并成為新勢力挑戰舊勢力和各方勢力對話妥協的重要舞臺。
有限王權的具體表現形式就是“王在議會”和“以法治國”,這也是英國君主制的顯著特色。所謂“王在議會”,是指國王的重大決策在議會制定,通過議會法令治理國家。“以法治國”則確保國王服從法律。由此,國王與議會是不可分的整體組成部分,二者融合成一個共同體。專制君主雖然有崇高權力,但他如果甩開議會,實行“個人統治”,便成為暴君,從而失去統治的合法性。
從歷史來看,而正因為英國的君主專制較溫和也較少壓制各方勢力,使得君主制在資產階級革命中能夠在多元力量的碰撞和妥協中被各方所接受而留存下來,并經過脫胎換骨的改造,蛻變為適應近現代政治發展的君主立憲制。
王權的嬗變
都鐸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伊麗莎白女王由于獨身而無嗣,和其有血緣關系的蘇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由此承襲王位,建立了斯圖亞特王朝。詹姆斯一世繼承王位后不久,就正式提出“君權神授”理論,把國王與上帝同等,變有限的王權為無限的王權,沖破了“王在議會”和“以法治國”這兩條界限。他的言行與英國的政治文化傳統完全背道而馳,于是英國人奮起保衛傳統,議會與國王之間不斷爆發沖突。在詹姆斯一世的兒子查理一世上臺后,這種矛盾進一步激化,最終以致爆發內戰,引發了著名的英國資產階級革命。
1649年革命者處死查理一世,隨后廢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國,但革命在其后逐漸偏離方向,轉向了赤裸裸的軍事獨裁統治。沒有國王的軍事統治同樣給英國人留下了痛苦的記憶。于是,英國人認為,沒有國王只能導致國家混亂。1660年,王權在英國重建,而恢復王權的人正是那些多多少少都曾投身革命的人。
但新的王權又企圖恢復專制主義統治,復辟的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對表弟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集權統治十分艷羨。1681年以后,在粉碎了輝格黨的反抗、國王地位似乎已十分穩固時,詹姆斯二世又開始把議會撇在一邊,實行起無議會的統治來。于是,英國人對國家前途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一方面擔憂專制王權重現,另一方面又對革命深刻疑懼。在這雙重驚恐下,英國人試圖尋找一種既能保留王權又能克服其專制傾向,從而避免革命震蕩的解決方法。
這樣就產生了“光榮革命”。1688年資產階級和新貴族廢黜了意欲恢復專制統治的詹姆斯二世。詹姆斯二世的女婿、時任荷蘭奧蘭治執政的威廉在接受英國議會限制王權的《權力宣言》(即后來的《權力法案》)與妻子瑪麗一同登上英國王位。根據法案,國王未經議會同意不能停止任何法律效力以及不經議會同意不能征收賦稅。

于是,在英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君主與代表人民的議會簽訂契約,然后根據契約的條件登上王位并行使職權。國王不僅從議會手中接過了王冠,而且還保證要執行議會的法律,依據議會法律行事。歷史學家黃仁宇認為,英國1689年光榮革命成功,可以說是在各種主張之間取得妥協。威廉為荷蘭人,而由英國政客邀請入主,實質上是一個被選舉的君主。他與瑪麗同為斯圖亞特王室之直系苗裔,所以又維持了王位世襲的原則。
光榮革命后,英國的主權中心從國王轉向議會,實際上確立了“議會主權”。在這以后,經過一系列的緩慢變化,國王的實權逐步喪失,最終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虛君”。但它作為民族象征的作用仍然保留下來,同時又代表著民族團結與統一,是政權“合法性”最形象的人格化體現。
女王的魅力
和世界大多數地區相似,無論是古希臘、古羅馬,還是中世紀的歐洲,皇帝、國王幾乎是男人的專屬權利,只有東羅馬帝國出了幾個影響不大的女皇帝。但從14世紀開始,一個又一個的女王(皇)在歐洲大小國家陸續開始出現,一直到當代,累計有三十來位。這其中又屬英國為盛,總計有6位女王登上歷史舞臺(一說有8位)。
在歐洲軸心地區,如法國、德國等,女性繼承王位向來被禁止。但在“邊緣地區”,如英國、俄羅斯、西班牙、葡萄牙及北歐等國,女性則在名義上有繼承王位的可能性。但一個女王的出現,總會帶來一系列復雜和棘手問題。當一個國王只有女兒而沒有兒子的情況出現時,他通常又會謀求將王位傳給他的女兒而不是其他男性旁系親屬。而歐洲各國王室之間都有錯綜復雜的婚姻血緣關系,對同一個王位,常常有多個國家王室成員提出繼承權的依據,因此女性繼承王位通常會引起巨大紛爭甚至戰爭。
然而正如前述,由于英國處于歐洲邊緣,又有海峽相隔,優越的地理區位使其受到的外部武力威脅相對較小,因而內政具有相對較強的獨立性,盛產女王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一點,與同樣女皇輩出的俄國情況比較相似。而英國女王大多也不負重望,在歷史上聲名卓著、功績顯赫,深受英國人民景仰,其中尤以伊麗莎白女王和維多利亞女王為代表。
伊麗莎白女王(1533-1603年)終身未嫁,于1558年繼任為都鐸王朝的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君主。她即位時英國處于內部因宗教分裂的混亂狀態,但她不但成功地保持了國家的統一,而且在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統治后,使英國成為歐洲最強大、富有的國家之一。尤其在1588年,英國海軍擊敗當時歐洲霸主西班牙的無敵艦隊,為后世英國開啟海上霸權奠定了堅實基礎。北美的英國殖民地亦在此期間開始確立。因而,她的統治期在被稱為“伊麗莎白時期”,亦稱為“黃金時代”。伊麗莎白女王本人在當時也被作為“光明的女神”來歌頌。
維多利亞女王(1819-1901年)是英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1837-1901年)。她在位的64年期間,正值英國自由資本主義由方興未艾到鼎盛進而過渡到壟斷資本主義的轉變時期,是英國最強盛的所謂“日不落帝國”時期,經濟、文化空前繁榮,君主立憲制得到充分發展。這也使得維多利亞女王在時人和后人眼里成了英國和平與繁榮的象征。
王權的持續,保證了英國歷史傳統的穩定發展,也滿足了英國國民對傳統的崇拜情感,并作為民族的象征和國家統一的標志在危機關頭,英王以其強大的感召力和向心力總是被賦予強化民族凝聚力和戰斗力的重任。
相對于功名顯赫的伊麗莎白女王和維多利亞女王,在英國陷入頹勢中生長和繼位的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其政治生活雖顯平淡,但其親和、內斂、中立、恪盡職守的作風也深受人民的愛戴。
女王雖是名副其實的虛君,但在國家危機時刻仍會挺身而出。比如,1990年撒切爾夫人黨內失勢被迫下臺,議會混亂,女王憑借個人影響力穩定了英國局勢。2005年,倫敦地鐵發生7起連環爆炸案,整個英國陷入一片恐慌的情緒之中。女王第一時間發表講話對傷者表示慰問,撫慰民眾情緒。
作為全球最具知名度的君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英國的形象,其登基60年本已不易,而在60年中她又一直盡忠職守、勤勉愛民,可以說向世人展示了現代君主的光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