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除了足球,在中國,最容易被人罵的目標恐怕就是教育了。有學者認為“在中國的所有問題中,教育問題最為嚴峻”。但也有教育人士稱,輿論對中國教育的評價有失公允,教育成為社會風氣的替罪羊。
一個測試,兩種解讀
一則舊聞一直困擾著中國教育界。
2010年,總部位于法國巴黎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公布2009年PISA(國際學生評估項目)測評結果。在全部三項測試中,中國上海學生平均成績為556分,在60多個參與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一。
PISA測評是一項主要針對15歲學生的評估,考核學生的閱讀、數學和科學能力,其結果可以為各國教育政策提供相關依據。上海學生參加的這一次測試,共有34個OECD成員國,和中國等31個非成員國家和地區參試,人數達到47萬。上海是中國內地第一個正式參加該項目的地區,152所學校的5115名學生參加了測評。
PISA測評的評估工作在各參與國共同監控下,由國際專家進行。除了評估學生成績,還收集有關學校、家庭和制度方面的數據來解釋學生成績的差異。因此也被稱為一項最全面的國際學生評估。
上海學生取得的喜人成績,一時間被中國媒體廣為傳播。這些報道認為,PISA測評中取得的好成績,對中國教育是一種肯定。不過,立即有不同的聲音對此結果進行了另一番解讀。
報告指出,中國的考試競爭非常激烈,學校通常會讓學生每天學習很長時間,并且周末也會讓學生學習,中國學生比美國學生在體育、音樂和其他與考試無關的活動方面花費的時間都要少。在65個國家和地區中,上海學生報告的每周校內上課時間位于第14位,校外上課時間為第9位,學生課業負擔偏重。
有教育學者認為,中國學生的“第一名”,是用犧牲更多活動時間換來的。他們認為,PISA測評成績只能反映基于記憶的知識積累能力,這是中國教育的傳統強項,而學生的創造力、研究能力并沒有多少改善。
這樣的解讀并不新鮮,也是中國教育給人留下的普遍印象:一方面,中國學生在基礎知識的掌握上表現優秀,而另一方面,中國學生被認為是一群只會死記硬背的考試機器,他們呆板,無趣,生活能力差,除了讀書什么也不會。
但是,張人利對這樣的分析卻很反感。張人利是上海市靜安區教育學院附屬學校校長,作為一線的教育工作者,他認為社會對中國教育的種種批評有失公允。
就PISA測評結果而言,張人利認為,上海學生的學業負擔排名并不是非常靠前,這說明中國學生學習“性價比還好”。對于中國學生只會死記硬背的評價,張人利有不同的意見。“沒有記憶就沒有教育,光有記憶也不是教育。”他認為,中國學生基礎知識扎實是一個優點,沒有必要妄自菲薄。至于動手能力和創造力,由于PISA測評是文本測試,因此無法體現學生的動手能力和創造力。
“對于PISA測評結果我的認識是:首先,一次測試成績不能說明什么;第二,中國教育不是沒有問題,但中國教育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么差。”張人利說。
中式教育的癥結
2009年PISA測評結果中,亞洲國家學生表現優秀,這引起了美國媒體的討論。事實上,標準統一、要求嚴格的亞洲式學校教育方式,不時會受到稱贊。布什政府在2002年通過“不讓一個孩子落后”法案,要求所有公立學校定期測試學生的閱讀和數學能力。州政府根據考試成績來決定學校是否達標。如果學校連續兩年沒有達標,也沒有任何改進跡象,將面臨嚴重后果,包括最終解雇所有教師,甚至關閉學校。這個法案被一些人理解為向中國式教育方法學習的結果。
張人利校長和他學校的老師,在剛剛過去的暑假里受邀對新加坡教師進行培訓,傳授他們的教學經驗,張人利認為,這也是中國教育方式受到肯定的一個證明。
但在中國國內,教育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批評和質疑。
學業壓力大、教育資源分配嚴重不均衡、競爭越來越早……面對各種批評,張人利認為其中一些不夠公允。“一些所謂的學者舉例說,某個小朋友,家庭作業做到晚上12點。一個小朋友的情況可以代表大多數學生的學業負擔情況嗎?”
教育學學者、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岳龍對各種社會批評則表示理解。岳龍告訴記者,學校教育總是滯后于社會發展,但學校教育應該盡量縮短與社會發展之間的距離,而目前國內的學校教育,與社會要求脫節太嚴重。
岳龍說,這種滯后體現在很多方面。在上一代家長的觀念里,“教育”就是把孩子送進學校,如今,家長和社會對學校教育的要求與過去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老師不僅要是一個傳授知識的人,還要承擔心理疏導、人生指導的責任,但我們目前對教師的要求,并沒有明確的標準,因此一些老師很難符合家長和社會的期待。”
教育界的一個共識是,統一、單一的評價機制,是中國教育弊病的根源所在,因此,教育改革首先要改掉“獨木橋”。
關于考試在教育中的角色,英國伊頓公學校長托尼·里特做了一番闡述:“學業成績并不是唯一。英國傳統的所謂自由式教育理論是不錯的,指向是學生的全面發展。政府用考試的形式評測學生也沒錯,可如果做得過頭了,就向學生發出了錯誤的信息:考試是最重要的。中國的高考就是這樣。”
學校教育需要改變,但歷史的慣性讓這種改變顯得艱難。
上海市閘北八中校長劉京海,在多次考察美國學校后思考良多。他認為,美國教育之所以可以實現“揚長”——發掘學生的天資、潛力,是由于他們的選拔標準更加多元。劉京海認為,中國的教育選拔改革,應該從已經實現的藝術專業、體育專業選拔方法中吸取靈感,讓不同特長的學生得到相應合適的教育,而不是對所有學生都要求統一的學業水平。“過去大學錄取率低,統一高考是為了教育機會的公平,現在錄取率高了,應該是時候做一些嘗試了。”
不過,類似的提議要實現起來卻困難重重,更多的阻力來自對“公平”的擔憂。“如此嚴格的高考還會出現舞弊行為,如果考察學生平時表現,不知道會涌出多少貓膩。”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育學者認為,整個社會缺乏信用機制,學生考評的多元化就難以實現。
“好學校”神話
對中國教育的詬病由來已久,特別是以考試為目的的教育評價體系,主管部門也早已意識到其缺陷所在。
因此,圍繞“素質教育”的教改多年來從未停歇。但教改多年后人們發現,競爭非但沒有減弱,奧數、藝術考級、體育加分等原本以實現學生全面發展為目的的項目,反而變成教育競爭的工具,給原本學業負擔沉重的學生,加上更多壓力。
近乎瘋狂的教育競爭風氣,讓學校淪為殘酷的競賽場,教育恐慌氣氛的來源,是家長們對“好學校”的追捧。家長中間流傳的說法是,一些學校師資雄厚、管理嚴格、生源優質,因此,孩子進入這樣的學校,自然會保證學業成績。
中國教育資源分布不均衡,是一個現實問題,但張人利認為,學校之間的差異,沒有家長想象的那么大。他的一個證據,同樣來自PISA測評。“PISA測評的對象是15歲學生,在中國,這個年齡的學生正好一半處于初中,一半升入高中或者中專、職校。接受測試的學生是在所有這些學校中按人數比例隨機抽取的,也就是說,5000多名上海學生不僅來自所謂重點中學,也有高職、中專學生。測評證明,不僅上海學生成績第一,校與校之間的差異與國外相比并不大。”
在張人利看來,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均衡,首先是一個客觀現實,“不均衡的發展在各個行業都是客觀的規律”。但他認為,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程度,被夸大了。張人利提醒家長們更加全面地看待所謂“好學校”:人人都想進“好學校”,“好學校”的班級規模就會變得很大,一個班四五十人,老師對每個學生的關注勢必會減少;如果進一個一般的學校,班級規模小,老師會有更多的精力關注你的孩子。
事實上,一些城市已經將大量的資金和精力,投入到促進教育資源均衡化的工作中。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夏惠賢,同時也是一名教育主管部門官員,他所服務的上海市某區,在十二五教育規劃中將“均衡發展”作為未來工作的中心。為了杜絕各種形式的擇校競爭,這個區在以學生戶籍劃分學校片區的基礎上,用搖號的辦法來分配素質教育實驗校的招生名額。“你考的那些證,在升學中根本沒有用。”對于社會上流傳考證加分的說法,夏惠賢如此回應。
“學生與學生之間差異很大,家長應該為孩子提供合適的教育。”從事教育工作多年后,張人利看到,教育恐慌的形成與家長們的觀念有很大關系,家長對孩子的要求不僅很高,而且單一,每個家長都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哈佛男孩”、“哈佛女孩”,追求分數、“好學校”的想法像流感病毒一樣感染著每一個家長。
張人利說,這樣的想法也不能怪罪于家長,媒體的宣傳、輿論的導向,都在渲染高分、名校、出人頭地的魅力,整個社會對人價值的評判標準是單一的,家長怎能脫離俗套。
教育不能承受之重
8月,新一屆高中畢業生即將進入大學時,一則新聞在網絡上流傳不久后消失,但很多從事教育事業的人,卻耿耿于懷。新聞講述北京中關村電子商品市場,一名女孩要求母親給她買“蘋果”三件套,價格超過2萬。母親無力負擔,蹲在墻角擦眼淚,而女兒大喊:“不給我買,就讓我在大學丟臉去吧。”然后扔下母親離去。
“你覺得這個女孩的做法,完全怪教育嗎?”幼教媒體工作多年的黃錚,在讀完這個新聞后想了很多。與黃錚有類似思考的,還有張人利。“現在什么事都可以歸罪于教育。這些天網上議論陜西安監局局長楊達才在車禍現場微笑的事件,后來又傳出他戴了很多名表。如果要追究,你也可以說教育出了問題,才會出現一個在車禍現場微笑的官員,但,這僅僅是教育的責任嗎?”
在張人利看來,學校教育被賦予無法承擔的重任,而事實上,在人的發展過程中,學校教育只是有限的一部分,更多的影響來自家庭、社會。
這一點,很多家長并沒有意識到。教育學者楊東平認為,大一統的教育本來就是大工業時代的產物,這種方式給家庭教育留下很大的空間。“比如美國等國家,學生下午2:30放學,剩下的時間是交給家庭的。家長的教育是無法被學校替代的,特別是像中國的學校,有的班級五六十名學生,老師不可能照顧到每個學生的個性發展。”
張人利經常用一個故事來說明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學校里老師教學生遵守交通規則,但學生回家坐在父親的車上,父親就闖了紅燈。小孩問爸爸為什么闖紅燈,父親回答說晚上沒警察,不要緊。”張人利說,孩子都是生活在家庭、社會中的,學校教育不是萬能的,不能把所有問題都怪罪在學校教育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