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反腐”與“腐敗呆賬”

李克誠

回顧即將過去的2012年，也許最能牽動公眾神經的，莫過于反腐領域了。中共十八大新任中央領導人誓言反腐，近期各地“網絡反腐”可謂風起云涌—短短一個月便有10幾名官員被“拉下馬”。普通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再次被點燃。

然而，看似“紅火”的反腐態勢下，中國反腐倡廉建設的若干重大命題仍有待破題：反腐“頂層設計”方案尚不清晰，一些重大的基礎制度（如官員財產公示制）還未出爐，重點領域、關鍵崗位的官員前“腐”后繼的態勢并未得到根本扭轉。一系列棘手難題都在考驗著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的政治勇氣和執政智慧。

“網絡反腐”的內在邏輯與困境

2012年11月20日，中共十八大閉幕僅一周，一組號稱“重慶市北碚區區委書記雷政富的性愛視頻”的多張截圖在網絡上流傳開來。正當網民“圍觀”，靜觀事態如何發展時，次日，重慶官方表示，已注意到此事，并開始核實。22日，有關部門確認：視頻并非PS，繼續核實當事人身份。23日上午11點，重慶市官方確認不雅視頻主角為雷政富本人，宣布免去其區委書記職務，并立案調查。

從不雅視頻曝光到被免職，63個小時，一個正廳級干部被“秒殺”。此后，網絡上又出現了“電視臺女主播自曝遭人大代表性侵”、“農業廳副廳長給情婦寫離婚承諾書”、“公安局長包養雙胞胎姐妹”等多起舉報事件。幾乎鮮有例外，每起舉報甫一曝光，當地紀委便迅速介入調查。

實際上，自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履職后，普通民眾已從中央領導人的“只言片語”中讀到了高層反腐的信號。習近平總書記在3天內兩次提到必須要“警醒”腐敗問題—11月17日中央政治局第一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說，近年來，一些國家因長期積累的矛盾導致民怨載道、社會動蕩、政權垮臺，“其中貪污腐敗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大量事實告訴我們，腐敗問題越演越烈，最終必然會亡黨亡國！我們要警醒啊！”他重申，各級黨委要旗幟鮮明地反對腐敗，更加科學有效地防治腐敗。

基層民眾及各級黨政部門正是看到了中央高層正面迎擊腐敗的決心，“網絡反腐”才會“遍地開花”。新華社報道說，“中共十八大后，中國各地反腐提速，尤其是對日漸興起的網絡反腐，一經爆料，立即調查，及時公開。有網民直言廉政風暴已來臨。”

據不完全統計，十八大前后，先后有10幾名官員相繼落馬，其中不少是因網絡舉報而案發的。從表象上看，這似乎是草根的勝利，小小的鼠標真能撼動“巨貪”，實際上，“網絡反腐”是否能取得勝利，有其內在的運行機理與邏輯。

某條反腐線索能否引起權力部門的重視，紀委是否會介入調查、給予回應，是反腐成敗的最關鍵因素；而這條反腐線索能否進入權力部門的視野，與其是否贏得足夠多的“民意”圍觀、能否形成公共事件和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息息相關。

可見，如果得不到權力部門的回應和支持，所謂的“網絡反腐”根本不會成功。從這個意義上說，“網絡反腐”的成功是官民聯動、共治腐敗的結果。

同樣，如果某條反腐線索的社會輿論或壓力機制沒有形成，那么該線索也會石沉大海，反腐就會失敗。這種結果的偶然性、不確定性其實反映了“網絡反腐”面臨著法治化、制度化困境。因為，目前并沒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和機制來保證民眾通過網絡反映的腐敗線索會盡快被調查。

反腐研究專家、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政研究中心主任任建明教授對《南風窗》記者說，各級紀檢部門和檢察院設立了實體的案件受理和信訪部門，也開設了網上的舉報中心，但是，網民們為何卻選擇在“官方”之外的網絡平臺上揭發貪腐現象呢？這也折射出現有體制內反腐平臺和渠道的不暢通、不能有效運作，以及民眾對其不夠信任。

“腐敗呆賬”的形成與化解

如果仔細分析一下2012年的幾起“網絡反腐”熱點事件可發現：無論是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與女子的不雅照，還是黑龍江雙城市人大代表被舉報“性侵”已有身孕的電視臺女主播，所反映的事件都不是當下的，而是5年前甚至更早時發生的。

這其實也反映出，我們當前所“反”的“腐敗”，其實不少是貪腐官員的“歷史上的腐敗”。據專家研究發現，30多年來，官員腐敗“潛伏期”在逐漸增加：從1978年至20世紀90年代中期，貪官的平均“潛伏期”在2至3年；從1990年代末至本世紀初期，腐敗“潛伏期”攀升至5到6年。而最近幾年，被調查的省部級干部犯罪案件中，平均“潛伏期”為10年左右。腐敗的“潛伏期”在延長，也意味著，積累的“腐敗呆賬”（存量腐敗）越來越龐大。

如何對待和處置這些龐大的存量腐敗，已成為影響我國反腐敗行動和制度建設能否深入推進的重要因素。以當前公眾熱議的官員財產公開制度為例，這已是被其他國家證明了的“反腐利器”，也是一項基礎性的反腐制度，我國簽署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里也明確規定了該制度。可是，這個被民間和學界“喊”了好久的制度，10多年來，仍停留在“只內部申報，不對社會公開”的階段。為何會出現這一現象？

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理由是，目前的“條件和時機不成熟”。曾任湖南臨湘市副市長的姜宗福在一檔公開電視節目中，就坦稱了上述理由的背后玄妙：“現在有多少官員的財產能經得起公示啊？”或許這種說法過于絕對和擴大化，但其中透露的信息，卻不能不令人警醒。

“當前的反腐敗已到了‘非突破不可的關口，否則，就會造成如中央領導同志所講的‘亡黨亡國的危險。但是，如果突破的方法有問題，同樣也可能造成‘亡黨亡國。”著名制度反腐專家李永忠對《南風窗》記者說，30多年的“腐敗呆賬”是個很大的數字，“就像一個人背著非常非常重的包袱又要前行，你必須把背上的包袱卸下來，否則往前推進的阻力太大”。

在李永忠看來，腐敗也有“時態”（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對于不同情形的腐敗，要采取不同的斗爭對策：對將來可能出現的腐敗，應主要通過“預防”解決；對現在正在進行的腐敗，應該通過“嚴懲”來解決；而對于已經發生的腐敗，如果僅從道義或者義憤的情緒出發，一味地實行嚴懲，實際效果往往較差。“反腐敗作為一項系統工程，必須認識到它的困難和復雜，必須講究科學的方法。”

不少專家均認為，主張追究、清算腐敗原罪的動機無可厚非。但是，問題的關鍵不是“要不要清算”，而是看“能不能”更科學合理地清算。如果用一種“靜悄悄的革命”來化解“腐敗呆賬”，而不至于影響大局穩定，如果能以最小的投入取得最大的產出，如果能分化、瓦解腐敗分子，而不是使他們抱團作困獸狀、企圖“魚死網破”，那就需要在化解“腐敗呆賬”上更講究科學和藝術。

據介紹，目前國內學者提出的處置“腐敗呆賬”的思路或模式大致有四五種之多。最典型的有兩種，一種是絕不赦免，發現一起查處一起。表面看來，這種做法最徹底，但可能仍會造成“漏網之魚”甚至“選擇性反腐”，也會使腐敗分子在未來產生僥幸心理。另一種思路則是“有條件的赦免”，若貪腐分子符合一定的條件（如：在規定期限內如數退還全部贓款），則不再追究其既往責任，如果未來仍有貪腐，則連同過去的貪腐一并嚴懲。表面上看，后一種模式是對過去部分腐敗的妥協，但換取的則是更多人對改革和新制度的支持，這也是和平減少存量腐敗、化解反腐阻力的一種嘗試。

兩次足壇反腐的成敗與啟示

2012年6月13日，中國足球腐敗系列案第二批審理的案件宣判，南勇、謝亞龍等足協前高官均依法受到懲處。事實上，這是中國足球市場化改革以來，第二次大規模的反腐運動。

與2002年中國足壇打黑行動淪為“反腐秀”不同，2009年延續至今的足球反腐卻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效。盡管只是中國社會中某一個特定領域的反腐運動，兩次足壇反腐的起始、興衰與最后迥然的結果，卻堪稱研究中國反腐敗行動的最鮮活的樣本。任建明認為，對比足球領域的這兩次反腐運動，可以給我們今后的反腐提供諸多重大的啟示。

眾所周知，我國足球市場化改革是在1994年啟動的，目的是通過運用市場機制將足球運動“搞活”，提升足球的競技水平。然而，在經過10多年市場化改革后，我國足球的競技水平卻越來越差，球迷流失嚴重。不少人認為，根本原因就是腐敗，以及由腐敗導致的普遍假球。這也說明，腐敗會使一個組織的基本目標發生扭曲。

為了遏制腐敗，2002年，由中國足協主導、司法部門首次高調介入開展了“打黑行動”。這次，僅有一人（足球裁判龔建平）被司法機關審判，其他已查明的行賄受賄人員則按坦白從寬的原則不予追究。因為從寬策略被嚴重濫用，這再次縱容了腐敗—此后短短幾年內，腐敗以驚人的速度大面積蔓延，很快從個案演變為系統性、普遍性的腐敗，涉足球的幾大利益相關者如俱樂部（高管、球員、教練）、中國足協（國家體育總局足管中心）、足球裁判均普遍卷入了腐敗的黑網中（已被后來的判決所證明），這也導致了2009年足壇的再次反腐。

2009年的足球“反腐風暴”由公安部門主導、國家體育總局、司法、工商、銀行等12個部門相配合。這次，不僅對有腐敗嫌疑的球員、俱樂部高管進行了抓捕，還逮捕了腐敗情節更嚴重、權力更大的足協官員，反腐的成效令人矚目。

為何第二次反腐成效顯著，而第一次卻失敗了呢？任建明教授分析，兩次反腐行動的動力源、政治決心和執法主體不一樣。第一次“打黑行動”是中國足協主導的，是一種系統內部的自己人“反”自己人的“腐”，由于腐敗已滲透到了足球領域的各種方面、層次與利益關系中，因此既得利益集團會阻撓反腐的深入開展；而2009年足壇反腐的一個大背景是，中國足球連續多年的糟糕表現震動了中國高層，當時有中央領導親自關照并批示“中國足球必須搞上去”，這一次的反腐動力來自于最高層，強大的政治決心，再加上執法主體是由足球圈子外的公安部門主導，因此反腐行動超脫了各種利益的羈絆，能夠更深入持久地推進下去。

“中國足球領域的反腐經歷說明了政治決心的重要性。沒有政治決心不行，決心半真半假也不行，只有堅定起來的政治決心，才可成為有效反腐的第一推動力。”任建明教授說，此外，反腐策略運用的是否得當也會影響到最終的效果。

在他看來，雖然第二次“反腐風暴”展現了很強的政治決心、成果也令人矚目，但卻忽視了策略的使用。結果，漫長的反腐周期不僅影響了反腐效率、消耗了過多的社會資源，也加重了原本已元氣大傷的中國足球休養喘息的可能。

請注意，這次反腐僅僅發生在足球領域。畢竟，離開了中國足球，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并不會受到多大影響，且“足球圈子”對整個國家的利益和影響只是局域性的。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這種反腐行動發生在其他領域（如大學、醫院、黨政機關），或者擴展到所有領域，結果會怎樣？

可見，徹底清算式反腐，雖然契合道德要求和理想主義，但在操作層面，卻會因為阻力太大或造成難以預料的危險局面而難以推行。因此，任建明認為，“在腐敗嚴重的情況下，要想跳出越反越腐的惡性循環，又不引發嚴重的社會和政治動亂，堅持適度從寬的反腐敗策略尤為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何對待和處理“腐敗呆賬”問題，能否有條件地赦免（從輕處理）一批貪腐分子，從而以“非正義”的行動（赦免）來換取更高層次的“正義”（如官員財產公開制）得以實施，恐怕是一個不得不直面的難題。畢竟，建立制度要重于懲罰個案。

雷政富

重慶市北碚區區委書記

遭網友舉報，被立案調查。

呂英明

廣東省國土資源廳副廳長

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正在接受組織調查。

鄭北泉

廣東英德市原副市長、公安局原局長

涉嫌徇私枉法和嚴重經濟問題，

清遠市紀委已立案調查。

陳弘平

廣東揭陽原市委書記

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正在接受組織調查。

梁道行

深圳市原副市長（2009年辭去）

深圳大運會執行局局長

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正在接受組織調查。

單增德

山東省農業廳副廳長

單增德給情婦的離婚承諾書網上曝光，情況屬實，山東省紀委已立案調查。

孫德江

黑龍江雙城市工業總公司總經理

雙城市人大代表

網民實名舉報。經調查核實，發現孫德江在處置國有資產問題上有違規違紀問題，發現孫德江為王德春的母親辦理假退休的違紀問題。被終止人大代表資格并免去公職。

李春城

四川省委副書記

中共十八屆中央候補委員

據中央組織部有關負責人證實，四川省委副書記李春城涉嫌嚴重違紀，中央已經決定免去其領導職務。

李亞力

山西省公安廳副廳長

兼太原市公安局局長

網民舉報其子毆打交警；中共山西省委和太原市委決定，停止李亞力的山西省公安廳副廳長兼太原市公安局局長職務，接受調查；免去其太原市公安局黨委書記職務。

齊放

新疆烏蘇市公安局局長

網民舉報其將情人調入公安局工作；新疆塔城地區紀委證實，齊放被免去局長職務接受調查。

汪建設

安徽省黃山市原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錢物；違反規定投資入股，進行營利性活動。已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毋保良

安徽省蕭縣縣委書記

收受他人巨額賄賂。

該案已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