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頒獎詞:“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教授治校”—朱清時想在一張白紙般的南科大上實踐他未竟的理想—高等教育去行政化。雖然有受挫,有妥協,但他仍堅持自己的理念。而對中國高教改革事業來說,只要有使命感,有理想者存在,就有未來。
南方科技大學的今時頗有些像中國科技大學的舊日,創辦之初,同樣是邊籌備,邊招生,連學校所在地也是暫時租借的。這所在過去3年中備受媒體關注的新大學,現在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幢建筑。12月7日的中午時分,在食堂中吃飯的學生一目了然,人數也不過200多人。
這所新大學的校長也曾是中國科技大學的校長—朱清時。過去3年南科大之所以受關注度很高,得益于他所喊出來的一系列改革口號,在死水微瀾的中國高等教育領域,他的這些吶喊,可能只是像指出皇帝新裝的小孩,但動靜很大,聽眾嘩然。
“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教授治校”等等,朱清時想在一張白紙般的南科大上實踐他未竟的理想—高等教育去行政化,但在這個高度被行政化和功利化的社會之中,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要挑戰一個已進入慣性前行的龐大社會體制,理想主義者的受挫就幾是必然。
他需要在妥協中不斷前行。
去行政化的含義
2012年4月,教育部同意南科大建立,并擁有招生資格。此時,距離南科大籌創,已過去了5年。
之所以創辦這樣一所新大學,是為了深圳經濟增長方式轉型的需要,為經濟發展做知識的儲備。深圳市政府并不愿意建一所沒有特色的大學,而是希望“一步到位建一所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學”。他們有一個現成的目標—毗鄰的香港科技大學,不到20年的時間,這所大學就崛起為一所世界名校。
籌辦方公開向全球范圍招聘大學校長—這顯然與中國其他的大學不同,大學校長一般都由教育部門任命,有著不同的行政級別。2009年,從中國科技大學校長職務退休已有一年的朱清時被選中,中科院院士、物理化學家,在研究領域的成就和任中科大校長期間的聲名,為他贏得了遴選委員會的全票通過,成為南科大第一任校長。
南科大要突破,要做一些變革,但又要將變革圈定在自己可控范圍之內,是行政官員的思路,但朱清時后來的做法有些超出了可控范圍,甚至形成了某種抵抗之勢,他要做的改革是實踐自己在中科大時未能實現的理想—大學去行政化。
中國高等教育的現狀是:自由的學術氣氛不濃,漸漸走上了行政化和功利化的道路,憧憬“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大學,也不可避免地深受浸淫。
去行政化將面臨雙重障礙:在學校外部,大學校長要地方政府任命,資源的配置需要政府的批準,辦成什么樣的大學,需要政府首肯,大學評估要政府部門評估,招生和文憑發放資格都需要審批。大學教育需要政府投資,但如何讓政府少管?
在學校內部,學而優則仕的觀念、機制如何破解?系主任、辦公室主任、院長、校長的行政級別意味著課程設置、課題申請、經費分配等等的權力,發表論文的多少,社會資源變現的多少,是“能力”的表現。說到底就是“升官發財”。
讓大學回歸一個學術機構,要撼動這個體系,抵制這個體制,要擎起“去行政化”這面大旗,何其難?
“我想過其中的難處,但沒有想到這么難,低估了觀念上的差距,現在想來當初還是有些幼稚。”朱清時對《南風窗》記者說。
要“一步到位”建一所研究型大學,要提高教師的競爭力,需要建立教授的研究實驗室,這都需要啟動經費,但這需要層層報批,朱清時要向政府部門不厭其煩地解釋為什么一所還沒有正式成立的大學需要這些。“流程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一步到位”也顯然與教育部的規定不相符合,按照《普通高等學校設置暫行條例》,要想創辦一所新的高校,只能先辦大專或學院,若干年后辦得好者,評審合格,再升成大學。然后再一個個地申請碩士、博士點,幾十年后才可能建成一所研究型大學。
深圳市政府原本預計教育部的籌辦批文可在2008年第四季度下發,2009年9月南科大即可招生辦學。但直到2011年,南科大仍未見批文。
朱清時等不及了,他發表致報考南方科大考生、家長的一封信,喊出了“自主招生,自授文憑”的口號,稱這是中國高教改革的必由之路。是年,南科大自主招收了45個學生,開始教改實驗。
“我有強烈的緊迫感,怕改革不被社會認可,要吸引學生來報名。”他解釋發表公開信的原因。
2011年,政府領導要求這45名學生參加高考,但遭到了朱清時的反對,他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回去參加高考就是回到了體制內,實驗還有什么意義?”有學生也發表了公開信,力挺朱清時。而事實上,這些學生最終沒有一個人參加高考。
但朱清時也不得不妥協,2012年,南科大獲得招生資格,招生采取了深圳市政府和教育部能批準的“最好”方式。高考成績占60%,自主招生占30%,平時成績占10%。共招收了188名學生。
“去年可能走得有點太急。必須要善于做必要的妥協和讓步,以換得持續地向前發展。這些都是我過去的經歷中所沒有的,這幾年給了我很多教育。”他說。
大學校長怕什么?
其實,大學如官場的弊病由來已久,包括朱清時在內的大學校長們,大概都心知肚明。然而,改革者是稀有的,因為不僅要承擔改革成敗的責任,還要承受道德上的質疑。
“我們都是坐在火車里的人,突然發現火車走錯方向了,但這個時候誰都不敢跳車。”2008年在中科大校長任上時,朱清時曾這樣說。
對于中國的大學校長們來說,到底在懼怕什么?
“你會不合群,在車上,責任不要你擔,你一下車,所有責任都到你身上來了,而且,下了車你可能也不知道對的方向在哪里,所以大部分人都跟著走。”他說。當一個無所作為的校長是很容易的,但當一個有創意,有所作為的校長卻是很難的。
在任中科大副校長之初,許多人就為他放棄科研去當校長惋惜,“大家都認為我走入歧途了”,也因此,“我可能當校長,一直到現在,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校長帽子被摘掉怎么辦。所以,當校長就沒有經受過行政體系的那種同化,沒有被行政化”,他自認。
但大學的改革重擔不僅需要物理化學家,也需要一個行政首腦。“一個校長是一個大學的行政首腦和學術權威,一個大學發展的關鍵是因為有一位好校長。”
一個好的大學行政首腦,要敢于堅持原則和真理,敢于為年輕人創造更好更寬松的條件,學術權威則有利于把教授凝聚在一起,具有學術上的感召力。朱清時要完成的,是從科學家到教育家的跨越。
當年他受囿于中科大已經有了一套固定的行政體系,改革無法進行,而在南科大這張白紙上,他力圖建立一個“去行政化”的架構—“所謂大學精神,就是大學自治、學術自由、教授治校、學生自治。”
而所謂教授治校,具體內容是有聘任合同的教授組成教授會,由教授會選舉產生學術委員會,作為大學的最高決策機構;此外,分別由學術委員會代表和黨政領導班子組成校務委員會,作為學校的最高行政機構。教授會選出教務長、秘書長和總務長,直接對教授會負責。資源分配由學術委員會負責,報校務委員會審定。
在外部架構上,朱清時希望通過立法來劃定政府與大學之間的關系,這即《南方科技大學管理暫行辦法》,明確政府的投入,以及賦予大學足夠的自主權和獨立性。只不過,目前這個辦法實行起來還步履艱難,許多人仍然按習慣來進行決策。
當然,理想總是高高在上,而現實也總是并不如人意,這一套去行政化的架構要真正發揮作用,絕非易事。“可能花幾十年都轉變不了觀念,難度太大,就是在南科大,也可能完成不了。但不能因為難就不做,我們能走出第一步,就是南科大的歷史機遇,讓大家意識到大學應該去行政化才能產生真正的學術機構,這是南科大的歷史使命。”
距離他5年的任期只剩下不到兩年的時間了,在現實中他仍可能需要不斷地妥協,這個歷史的使命也可能未能在他的任上完成。不過,對于中國高教改革事業而言,只要有使命感,有理想者存在,就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