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害怕?,F在,我開始會了?!痹环Q為“廣州最牛釘子戶”的李雪菊從2006年開始,堅守自小生活的老屋,直到2011年才與開發商簽訂了補償協議。協議簽訂后,5年間經歷了各種艱辛和恐嚇的她,說出了這番話。
伴隨著快速的經濟增長,“釘子戶”現象層出不窮。從重慶“手持《憲法》堅守18米高‘孤島”的“史上最牛釘子戶”到各地曝出的以死抗爭的“最慘釘子戶”,再到南京在房子上釘上1.8萬多枚釘子的“最名副其實的釘子戶”,“釘子戶”在媒體上總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長期保持熱度。
有人為“釘子戶”的堅守而吶喊,視他們為維權斗士;有人視“釘子戶”為刁民,批評他們妨礙了社會發展;有人則津津樂道“釘子戶”能多“鬧騰”出多少補償……然而,不論公眾眼中的“釘子戶”呈現怎樣的形象,身處輿論漩渦中的“釘子戶”們,他們所面對的是什么呢?有人說,“釘子戶”代表了一種“弱者的抵抗”,那么,他們在抵抗什么呢?是什么讓他們感到害怕,是什么甚至讓他們走向絕望,不惜以命相抵呢?
抵抗社會偏見
2007年,堅持了一年多的深圳“釘子戶”蔡珠祥得到超過千萬元的“天價”補償后,終于同意搬家了。與堅守過程中人們給他的鼓勵和支持相反的是,協議達成后,有人從中看到的卻是“大鬧得大錢,小鬧得小錢,不鬧不得錢”這種近乎流氓的邏輯的勝利。諸如此類觀念上的偏見,是“釘子戶”們要抵抗的第一股力量。
拆遷本質上是市場行為,拆遷者與被拆遷者之間應當是基于財產權利的平等交易關系。交易價格沒有達成共識,交易自然不能成立。但在中國,這種平等交易關系變成了一方對另一方的高高在上的補償。被拆遷戶最后獲得的并不是價格,而是補償款。因此“釘子戶”們艱難抗爭之后,如果能夠實現較高的預期,也很容易被認為是多要到了一些“施舍”,而不是通過抗爭取得平等的定價權之后獲得了更合理的對價。
這種觀念影響下,“釘子戶”首先就被置于一定的道德困境,被認為是“刁民”、“貪婪”的人。2007年,“重慶最牛釘子戶”楊武和吳蘋就面對過這樣的質疑。有人說他們是不是有背景,所以才敢那樣堅守“孤島”。吳蘋則大聲回應“法律就是我的背景”。然而,像吳蘋這樣理直氣壯的“釘子戶”并不是很多。同樣是2007年,長沙市最繁華的步行街黃興南路旁一家新開業的商業大廈門口還豎著3棟零散的房子。先前傳言說業主開出了天價補償價格,有市民因此指責這些“釘子戶”,說他們應該以大局為重,不能為所欲為。后來有業主出來澄清說,天價補償是開發商散布的中傷謠言,不是事實。
觀念的不同,直接導致了看待問題視角的不同。圍繞2007年“史上最牛釘子戶”的媒體報道中,有一家媒體獨辟蹊徑,用了《有史以來最牛開發商》的標題。報道稱,楊武、吳蘋夫婦只不過是盡一切手段保護自己的財產而已,這在任何法治社會都是正常的現象。在法治社會,不需要“很?!本涂梢员W∽约旱呢敭a。反而是那些用盡各種手段逼遷又不愿意支付合理補償的開發商才是最牛的,這么牛的開發商舉世罕見。當然,開發商的背后往往還隱現著政府的影子。
私權保障的到位最終會使得開發商深知,與一個合法擁有產權的“釘子戶”對抗,就是與公眾的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神圣觀念對抗。在這種狀態下,社會觀念不僅不是“釘子戶”所抵抗的對象,反而成了他抵抗的最有力武器。
但是在中國,社會觀念的偏見卻恰恰是“釘子戶”們所面對的一大壓力。這種偏見還可能被開發商利用,給“釘子戶”制造輿論壓力,使得他們不被周圍的人理解,甚至備受指責。對待這些偏見,政府的態度往往比較曖昧。而頗具諷刺性的是,中國社會所欠缺的私產觀念,有時候卻被看成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優勢。2009年,天津市寧河縣有“釘子戶”悄悄錄下了上門做工作的政府官員的話:“在英國,你說不拆,任何人不敢拆。在中國,你說不拆,肯定把你的房子拆了。這就是我們中國為什么在全世界牛?!?/p>
抵抗“公共利益”
2004年,私有財產受法律保護寫入《憲法》,2007年頒布實施的《物權法》進一步確認了私有財產的不可侵犯。如果說私有財產應得到保護這個觀念已經開始在中國社會漸漸形成,那么另外一個可能消解私產保護的概念卻仍沒有得到澄清,那就是“公共利益”。
《憲法》和《物權法》在保護私有財產的條款后面都加上了“但書”,規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然而,公共利益卻常常是由政府利益和開發商利益“偽裝”而成的?!冻鞘蟹课莶疬w條例》將公共利益征地與商業征地混作一談。發拆遷許可證的行為本質上是一種政府征收行為。根據《憲法》和《物權法》規定,這種征收只能出于公共利益。但現實中,政府一般是將拆遷許可證發給開發商,開發商再來搞商業利益開發,并且在許可證的偽裝下,拆遷披上了“公共利益”的外衣,而且還因此獲得了行政甚至司法力量的支持。
有一個例子生動地說明了公共利益是如何被濫用的。一般我們眼中的“釘子戶”都是長期抵抗找上門來的強拆,但北京有一戶人家卻成了“被釘子戶”,坐等有關方面上門拆遷數年而不得。據媒體調查,2010年,北京三四環之間的曙光西路上有一棟房屋占據了幾個車道,嚴重影響交通。記者采訪的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房子影響了公共利益,應當拆除,有些采訪對象甚至言辭激烈批評業主。但是業主老張卻也很委屈,因為他也不知道要和誰談拆遷的事情。2003年,那一片地方屬于上家樓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高檔小區。位于小區規劃內的村民,都已經被拆遷走了,而唯獨位于馬路上的老張家,因為不妨礙小區建設,而遭到各方面推諉,最終沒有拆遷。
以公共利益為名的大拆遷,拆夠了小區用地,最后剩下真正屬于公共利益部分的馬路時,有關方面在拆遷上的熱情卻迅速冷卻了,不聞不問達數年之久。這個滑稽的案例直接顯示了打著公共利益之名進行拆遷的虛妄之處。小區建好了,商業中心封頂了,那些不影響商業利益的釘子戶就可拆可不拆了,哪怕正好就在馬路中央。但這最后卻讓老張一家背上了損害公共利益的罵名,“釘子戶”被當成“公共利益”的攔路虎。
《物權法》并未對何為公共利益做出詳細界定。目前《城市房屋拆遷條例》正在修訂中,2010年底公布的草案二稿中列舉了一些構成公共利益的情形,有人歸納說,基本上等于說“凡是政府需要的,都是公共利益”。對于如何界定公共利益在國內外都存在各種爭論,但核心觀念在于:公共利益并沒有賦予政府強制權力,也沒有給公民施加法律義務,而是為公民提供了一個藉此改善生活的選擇權。即使人們在何為公共利益的問題上達成一致,也不意味著政府或者任何人就獲得了強制拔除“釘子戶”的權力,哪怕只有一個人認為拆遷是惡化了而不是改善了自己的生活,那么這個公共利益就至少是存在缺陷的。
一個個案例顯示,對“釘子戶”來說,暴力、威力、恐嚇等等都不足以嚇倒他們,反而是根深蒂固的觀念偏見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將他們置身于道德困境中,遭受精神上的壓力;而被操縱的“公共利益”則更是讓他們正當的維權行動喪失了道義基礎,得不到制度上的支持。
“釘子戶”被一些人看成是扎在中國經濟發展高速公路上搞破壞的釘子,但從另一角度看,“釘子戶”恰恰正是扎在轉型中國不甚穩固的法治大廈上加固用的釘子。只有各方面的觀念都徹底轉變過來,公共利益得到合理界定,“弱者的反抗”才不會演變成慘劇;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釘子戶”的存在,開拓了弱者與強者的博弈空間,推動了社會的法治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