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招聘營業(yè)員,只要是國家統(tǒng)招、大專以上的畢業(yè)生都可以,對專業(yè)和性別沒有要求。可以過來看一下。”一家物流企業(yè)的招聘者吆喝起來,卻沒有人走向他的攤位。
每到大學生畢業(yè)季,北京中關村人才市場幾乎每天都在舉辦各類大學生專場招聘會,招聘單位大多是中小型企業(yè),以醫(yī)療器械、保險、房地產、教育培訓行業(yè)為主。本地的大學生是不屑于這里的,來的多是外地畢業(yè)生。
零散的求職者穿梭于對排攤位的過道中間,匆匆掃視展板上的信息,偶爾停下腳步多看幾眼。招聘單位的工作人員捕捉到他們瞬間的興趣,便會主動示好,邀請求職者坐下來了解。高國飛并不承領,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隨便看看。”轉了一圈之后,他背包里的簡歷原封未動。
到北京去
1987年出生的高國飛即將從長沙農業(yè)大學畢業(yè),一個月前決定來北京時,就已經準備好放棄自己的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從高考填志愿的那天起,他便認定讀大學不過是為了一紙文憑。他的家庭條件不好,每個假期都會去找一份兼職。那時候,他就已經體驗到了找工作的艱難。所以,現(xiàn)在他并不排斥做銷售這樣被同班同學看不上的工作。
不過,他還是有些挑剔,他要賣自己喜歡的東西。而這在低端的招聘會上,顯得有點“曲高和寡”。他自覺有一定的藝術修養(yǎng),大學期間做過海報和展板的設計,跟藝術相關的銷售,是他能夠接受的底線。在前一次的招聘會上,看到一個家具公司的時候,高國飛便把簡歷遞了過去。在他看來,家具好歹跟藝術是沾邊的。
高國飛的“挑剔”是有原因的,他還有一條后路。來北京之前,他已經跟湖南湘潭醫(yī)院簽了意向書,具體工作是處理醫(yī)療廢水,算是跟專業(yè)對口,轉正之后月薪4000多,在當?shù)匾褜僦猩系取2贿^,在湘潭醫(yī)院實習了一周后,他就感覺跟養(yǎng)老一樣,完全在混日子。每天只要看著廢水處理的儀器,如果出了故障就打電話。“但儀器是不會出問題的。”高國飛無奈笑笑,他實在不甘心一出校門就掉入那樣沒有激情的環(huán)境。
而湖南工程學院的李秋云就沒有這么輕松,決定來北京時,她就沒有想過再回去。參加過多場類似的招聘會,她感到很失望。想象中的北京人才市場應該是規(guī)模龐大、求職者眾多,具備與這座城市一樣“大氣”的格調,而不是眼前這般場景。“應聘的時候會有人過來拉你,而不是等著你過去,感覺他們很缺人似的。”李秋云眼中,像推銷一樣招人有些掉價。
本科英語專業(yè)的李秋云想在北京找一個外企的工作。雖然這座城市能夠給她的只是微薄收入和無法預知的生活,但卻并不影響她對北京的欣賞,每次路過天橋,看到“北京精神”宣傳語,總會讓她感到振奮,那才是與她之前的憧憬相契合的印象。除此之外,李秋云留下來的決心來自于對下一代的規(guī)劃,今年24歲的她覺得有義務為自己將來的孩子提供良好的成長和教育環(huán)境,這一切,只有北京才具備。
這兩年,雖然偶爾也會有“逃離北上廣”的聲音出現(xiàn),但整體趨勢上,卻依舊是奔向“北上廣”,越來越多的外地大學生加入到分享北京就業(yè)機遇的戰(zhàn)斗中。他們厭煩或者說沒有辦法在更為偏重人脈比拼的二三線城市生存。對很多人來說,高考是人生中的第一次選擇,但卻為分數(shù)、地域甚至父母偏好所左右,畢業(yè)后的北漂之路才是完全自主意識的驅動,然而,這也是他們被下沉于底層的開端。
在北京的就業(yè)市場上,本科學歷是普遍的準入條件,這意味著無論學校、專業(yè)是否硬氣,外來大學生們具備了初步參賽權。但門檻低的同時,能夠接納他們的往往只是低端工作,當本地的名校畢業(yè)生在出國、公務員、國企和外企之間做排序時,他們的權衡比較,不過是月薪2000和2500的差異。選擇留下,艱辛便已開始。
活著
北京西北五環(huán)外的唐家?guī)X陣陣塵土,廢墟上的枯草在疾風中擺動。整個村莊已經化為一片瓦礫,以往直達的公交車也已改道。村口寫著“唐家?guī)X”的藍色牌子像是昔日繁華的唯一見證。這里曾是1.7萬大學畢業(yè)生低收入人群的聚居地,因為《蟻族》一書而聞名。便宜的房租使他們能夠活在北京。“高智、弱小、聚居”,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廉思把他們定義為“蟻族”。2010年3月北京市啟動唐家?guī)X地區(qū)整體騰退改造工程,“蟻族”和借助他們生財?shù)漠數(shù)剞r民便四散而去了,仿佛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蟻族”們不得不繼續(xù)尋找新的棲居地,位于昌平區(qū)的史各莊現(xiàn)在已慢慢成型。穿村而過的小河散發(fā)出刺鼻惡臭,岸邊的枯枝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廢棄塑料袋,這是陳奇每天的必經之地。來北京半年,換了幾個工作,住宿也隨著搬挪。不久前,他找到了一家證券公司的銷售職位,遂在史各莊“定居”。
2009年從重慶一所普通高校畢業(yè)的陳奇在四川達州工作了一年后,決定來北京考理財規(guī)劃師。現(xiàn)在這處租房,他已經很滿意了,通風、可以采光、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與其他兩名室友平攤后,房租不過300多塊。在史各莊,這樣的房子算是上乘。
7個餐盒堆在墻角,過去一周的晚飯都是隨便對付。工作快兩個月了,陳奇還沒有做成一單生意,只能拿2000元的基本工資。電話銷售對這個性格內向、普通話不太標準的重慶男孩來說,是不太容易掌握的技能。他已經想著要離開北京了,有可能是明年、也有可能是幾年以后。“不過,如果發(fā)展得好,說不定也就不回去了。”他隨即又否定。
出生于1988年的袁方是陳奇的室友,2010年畢業(yè)于北京聯(lián)合大學廣告學專科。在一家廣告公司短暫工作的經歷至今讓他很不愉快,自己的文案創(chuàng)意成為經理的構思來源,最終得以采用,但成果卻沒有他的份。這讓他打定主意永不進私企,也沒有再做過一份全職工作,家里的匯款和每星期一兩百元的兼職促銷收入是他目前的生活來源。“不工作就不能活了嗎?”當記者問起自考本科通過后的打算時,袁方這樣反問。
自考的課程還剩3門,在老家內蒙古已經疏通好關系的父母只等著他拿到畢業(yè)證書。“誰都想找一個穩(wěn)定正式的工作,在北京能去的全都是私企,說不定哪天就倒閉了,對吧?”袁方覺得,離開北京能過得更好。
工作低微、沒有戶口、收入僅能果腹,初出校門時,打拼于底層的大學生尚且能夠用向上的目標消解現(xiàn)實的苦悶,而當他們逐漸步入買房、成家、撫養(yǎng)子女的生活軌道時,社會對高等教育的回饋與他們的需求有了更大的落差,信念便開始瓦解。
26歲的錢琦很快就要辭職回安徽老家了,她已懷孕一個多月,仍與丈夫分住在一幢筒子樓的二三層。以目前兩人的收入,租個單獨的房間太奢侈,只好維持現(xiàn)狀。一間20多平方米的宿舍擠著8個人,2009年來北京考專升本時,她就住在這里。父母希望她拿到本科,然后考研。課程上了兩年還是沒能全部通過,錢琦決定放棄。她找了一份培訓學校的助教工作,結婚、懷孕,現(xiàn)在他們再也扛不住在北京的生活了。
回去亦或留下,不只是漂泊和穩(wěn)定的選擇。身份差異主導就業(yè)已是整個中國的普遍趨勢,只不過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身份標簽以學歷和學校區(qū)隔,而中小城市更強調家庭背景和人脈關系。兩相權衡,大城市的相對公平還是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尤其是那些寒門子弟,畢竟,學歷和學校這樣的標簽,都還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換取的,而出身卻無法選擇。“很多北京高校的畢業(yè)生也開始往下面走了,但他們往往不會有特別好的平臺,在中小城市,知識和才能反而不是最重要了。”廉思說。
就這樣,過去10幾年下來,這個群體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郊區(qū)越聚越多,在因為蟻族這個新鮮的命名被主流社會短暫地關注了一下之后,現(xiàn)在他們又被扔回了角落里,具體有多少,也沒有人說得清楚, 中國社科院發(fā)布的《中國人才發(fā)展報告(2010)》曾保守估計過北京的情況,至少有10萬人以上。
改變命運
也有一些人選擇扎在北京,設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考研,是最直接的通道。據教育部統(tǒng)計,2012年全國研究生考試人數(shù)為165.6萬人,比去年增長9.6%,創(chuàng)歷史新高。
毗鄰人民大學南門的萬泉莊是北京考研族的聚居地之一,由于離北大、清華、北理工、北外的距離都不算遠,萬泉莊往往是他們的首選。去年來北京后,高磊就住在這里。1989年出生的他畢業(yè)于山東中醫(yī)藥大學法學專業(yè),今年是他第二次考研。初試成績剛剛出來,352分,能進中國政法大學的復試,他立即報了一個復試輔導班。
即使在濟南當?shù)兀呃诘膶W校也沒什么名氣。大學畢業(yè)前,他曾去一家家電零售公司應聘法務,法學專業(yè)、通過司法考試這兩條他都符合,第三個要求卻將他攔在了門外:學校必須是一本。“讀了研究生,差別應該會很大吧。”高磊這樣想。他覺得即使不能當公務員或者進國企,做個律師也還不錯。同村一個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一家醫(yī)院,并且申請到了戶口,這讓高磊以為,取得碩士學位就等同于拿到戶口。“不是說碩士以上學歷可以申請北京戶口嗎?”當他聽到這兩件事并沒有直接關系時,悵然若失。
對高磊這樣畢業(yè)于普通學校的大學生來說,獲得重點大學乃至名校的碩士文憑無異于“鍍金”,借此改變因高考造成的教育劣勢。然而,當他們帶著完成的喜悅再次走出校門時,卻發(fā)現(xiàn)仍然處于弱勢地位。越來越多的用人單位不再只看最高學歷,而要求本科和碩士畢業(yè)學校都得是“985工程”院校。隨著出國熱、考研熱的興起,就業(yè)市場水漲船高,海歸、高學歷、名校生、重點大學、普通院校、專科、高職,教育程度的分化為人才需求方提供了明晰的秩序安排,條件最優(yōu)的用人單位掐尖,剩下的依次分配資源。努力要上一臺階的大學生們,則永遠感到自己遲滯于這種“晉級”。
在廟堂高處,一提到高等教育,政府官員、專家學者們往往熱衷于如何提升國家的科技競爭力,如何培育完整、健全的人等等美好而虛無的宏大論爭,年復一年,不絕于耳。但在現(xiàn)實情境中,中國的高等教育正慢慢演變成這樣一種精細、森嚴的等級體系,且無情地發(fā)揮著對無數(shù)青年人進行篩選、淘汰的作用,不僅僅教書育人,更是實現(xiàn)社會分層的一個強力工具。
中國科學院的博士生馮龍(化名)就是一個即將到達層級頂端的幸運兒,他已經申請到去東京某研究所做博士后的資格。1985年出生的馮龍本科就讀于鄭州大學,在中國的高等教育層級中,這并不是一個位次靠前的大學,如果不是這5年的學歷增進,馮龍覺得自己可能與當時的同學一樣,做著并沒有多少前途的工作。而現(xiàn)在,選擇權在他手中。山東威海的一家企業(yè)提供一套200多平方米的海景房、大筆安家費,東莞的企業(yè)也是一套住房和30萬安家費。他都拒絕了—父母更希望他留在北京。
“我媽媽堅決不同意,如果我離開北京,她會覺得沒有面子。”馮龍說。于是,他把工作地點限定在了北京,但是只考慮國企和研究所。一半的面試他都能順利通過,幾家對他滿意的國企待遇差不多都是稅后年薪10萬~12萬元,當他決定選擇其中一家的時候,東京的offer來了,馮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U一代”危機
史各莊吃著廉價盒飯的陳奇、忍受枯燥和壓力的考研者高磊、滿懷中產階層生活夢想的馮龍,他們同是生于1985年之后,同在這個城市經歷青春,但卻一點也不熟悉對方的生活。聽到“蟻族”的就業(yè)狀況和困窘際遇時,馮龍感到不可思議。而對于高磊來說,精英階層、官富二代的種種優(yōu)越只是網絡世界里的談資。大學的班上,50個人中有40多個來自農村,縣城里的都很少。在高磊的圈子里,幾乎不存在什么比較優(yōu)勢和參照。
跟政治、經濟、文化等種種社會資源的分配一樣,教育資源的分配也正在急速地向優(yōu)勢群體聚集。教育學者楊東平的研究表明,自1990年代開始,重點大學的農村學生比例就開始滑落,農村學生主要集中在普通地方院校與專科院校。以湖北省為例,2002~2007年,考取專科的農村生源比例從39%提高到62%,而在重點高校,中產家庭、官員、公務員子女則是城鄉(xiāng)無業(yè)、失業(yè)人員子女的17倍;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劉云杉統(tǒng)計,2000年至今,考上北大的農村學子只占一成左右。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同一代人擁有的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而且分化與隔膜以一種他們自身無法察覺的方式迅速地實現(xiàn)著,從高考開始,直至就業(yè)、發(fā)展、結婚、生子,他們都是在各自的界別中尋找上升的可能。但在互聯(lián)網所造就的虛擬世界,無論是在東京的實驗室,還是在史各莊的民房,他們?yōu)g覽同一個網站的新聞、使用著同樣的聊天和社交工具,仿佛又回到了同一個世界,那個主流社會每天都在高談闊論著的世界。
這樣的情形,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現(xiàn)實生活中,彼此看不到差異,反倒都樂安天命,艱辛攀爬。當記者在北京走訪了大量這種生存條件惡劣的底層青年生活社區(qū)后,原本以為生活其間的年輕人該會多么憤怒與沮喪,但事實卻并不是如此,相反,他們極少抱怨社會、表達不滿,常常表露出與年齡并不相符的平靜、甚至漠然。或許,論壇、微博里的發(fā)泄已經足夠安撫他們的情緒,即使一言不發(fā),看到別人精彩的嬉笑怒罵,心中道一聲痛快,也便罷了。
在對去年“阿拉伯之春”引發(fā)的中東社會動蕩進行研究時,美國記者羅賓·賴特發(fā)明了一個詞“U一代”,意指無成就的(unfulfilled)、未被接納的(unincluded)、未充分就業(yè)的(underemployed或underutilized)以及被低估的(underestimated)16歲至30歲左右的青年群體。這個群體數(shù)量眾多,教育程度較高,思想較為開明,樂于進取卻又沒有足夠的機會,對現(xiàn)狀不滿,對未來有較高預期,并且熟悉新媒體和新技術。是那場阿拉伯世界動蕩的主力人群。
“U一代”跟中國的“蟻族”是如此相似。不少研究者也都開始從不同角度關注這個群體,學者于建嶸就曾撰文提醒執(zhí)政黨應當高度重視底層知識青年,他認為,30余年的改革開放,知識青年群體發(fā)生了很大的分化,一部分被利益結構化,成為占社會主導地位的知識精英聯(lián)盟;另一部分被去利益結構化,成為底層知識青年群體,他們在大城市底層艱難的生活處境使他們可能萌生“憤青”意識,對抗主流價值觀,對未來社會影響深遠。
這種擔憂并不是杞人憂天,在中國短短的近代史上,知識青年群體在社會動蕩和變革中充當先鋒的情形,并不鮮見,從“五四”運動、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再回城、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wèi)兵運動,莫不如此。
不過,今天的現(xiàn)實倒沒這么夸張。中國的“U一代”們看起來沒有什么政治表達的訴求,對成功的渴望才是他們的終極向往。通過調研,廉思就發(fā)現(xiàn)超過一半的“蟻族”都覺得自己未來5到10年能夠成為中國的精英,“從我們學校就能看出來,學經濟的學生很少有去實業(yè)的,他們更喜歡投行、金融行業(yè)。虛擬經濟來錢快,大家都等不及成功了。”
網絡上,年輕人互相附和,揭露“知識改變命運”這句激勵了數(shù)代人的“流行語”是最大的欺騙。而內心深處,他們其實仍然堅信不疑。即便自己不是“富二代”,也希望可以成為“富二代”的父親。當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和富豪們的發(fā)家傳奇暴露在網站頭條、娛樂版面上時,不僅是提供了一個攻擊的標靶,更提供著一個奮斗的目標,他們一邊辱罵,一邊憧憬。 只要上升的階梯不被撤走,生活的推動力就不會停歇。
對于執(zhí)政者來說,似乎也沒有必要過于擔心這個龐大的青年群體會對現(xiàn)行社會秩序產生什么威脅,因為越來越強勢的消費主義價值體系已經很好地解決了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動力,他們的熱情還有去處,依舊對生活充滿夢想,真正的危險只是在于,知識青年們的夢想被高高吊起,現(xiàn)實中社會層級的固化卻將其狠狠摔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知青集體上山下鄉(xiāng)來緩解就業(yè)和疏散政治熱情的手段不可能再現(xiàn),何處安放躁動的年華,是需要青年人和這個國家共同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