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平

養老金在一個家庭里的角色,不僅關乎老人的晚年生活質量,還直接影響家庭成員之間的資源與情感分配。
北京,體制變化中的焦慮
北京姑娘蔡璇在一家外企上班,寶寶5個月大。57歲的蔡媽媽最早在制衣廠上班,后來去了紡織科學研究所,單位性質從國企變成了事業性質。
2005年,50歲的蔡媽媽正式退休。那年正趕上紡科所改制,以前的事業性質變成了企業性質。從那年開始,國家連續7年提高企業職工的退休金標準,她的退休金從當初的1700元,漲到了現在的3000元。而比她早一年退休的工友們,只能按照事業單位的標準領取每月1600元的退休金。
蔡爸爸1969年參加工作,在市審計局上班,屬于政府公務員,但他從1993年開始就在審計局辦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1999年,他面臨兩個選擇:要么留在馬上要改制成企業性質的會計事務所,要么辦理退休。他選擇了后者,現在每月能拿到4000元。
蔡璇的公公從首都汽車集團公司退休,屬于國有企業性質,退休金也有3000元。蔡璇的婆婆以前在印刷廠上班,單位效益不好,退休金也沒多少。2004年,蔡婆婆被查出患有鼻咽癌,盡管有醫保,但很多治療項目屬于自費。到2007年蔡婆婆去世,蔡公公幾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
蔡璇的姥姥退休前是紡織工人,現在退休金有3000元。已經86歲的她患有老年癡呆癥,藥不離身。按照北京的醫保報銷標準,退休職工每年有2萬元的門診藥費報銷額度,但這點兒藥費對她來說根本不夠。
蔡璇的丈夫2002年大學畢業,之后成為中國聯通的正式員工,小兩口現在的生活還不錯。可是,蔡爸爸卻開始為未來擔心:“我們這一代算是趕上了政策的末班車,可是下一代怎么辦?他們現在繳的這點兒養老保險,幾十年后還能養活自己嗎?”蔡爸爸所說的“政策末班車”就是福利分房。現在一大家人所住的房子是蔡媽媽的單位于2007年分配的福利房,126平方米的房子,總價不過70萬元,現在市值已經超過300萬元。
蔡璇也開始擔心未來。有孩子之前,她跟老公過著逍遙的小日子。“老公喜歡G-Star的褲子,2000多元一條,那時候覺得沒什么,可自從有了小寶寶,他就不買了。”
飛漲的物價,抵消了退休金連年上調的效果。蔡媽媽的退休金剛夠負擔一家人的日常開銷,雖然附近有很多超市,但她仍然堅持去農貿市場采購。蔡爸爸的退休金,除了負擔物業費等支出,剩余的用來投資紀念金幣,“希望能給孩子留點兒保值的東西”。
雖然小寶寶只有5個月,可蔡爸爸已經去旁邊的一所小學打聽過情況,一年的贊助費至少5000元,即便是最普通的公立幼兒園,每月也要1000多元,還得提前兩年排隊。
老一輩人盡管都是體制中人,政策的變化還是讓他們一次次體驗到了個體命運的無常。蔡媽媽趕上了事業單位改企業,蔡爸爸在企業與政府之間選擇了后者,蔡璇的大姨是天然氣公司的退休職工,二姨也是從審計局退休,只有舅舅和同學合伙開了公司。現在,舅舅是這個大家庭的財務加油站,姐妹們遇到買房子、看大病這樣的事,都是舅舅提供財務支持。
“以前覺得有穩定的工作才有保障,一旦遇到事,才發現那些保障是杯水車薪。”蔡爸爸現在每天堅持走700步鍛煉身體,他說,“我只有健康地活著,才能不拖孩子們的后腿。”
長春,被遺棄的工人之家
相比蔡家對未來體制變動的焦慮,長春的馬大爺一家還在為眼下的生活焦慮。
馬大爺名叫馬懷春,70多歲了仍然身體硬朗。1996年退休時,他是中央直屬國有企業長春機車廠的開發處處長,也是在這一年,工廠效益急劇下滑,到第二年,所有工人只能發出每月300多元的工資。而馬大爺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全都是機車廠的工人,生活的困難可想而知。馬大爺當時的退休金是每月780元,是家里收入最高的人。
從1998年到2010年,孩子們的月工資一直徘徊在三四百元。于是,馬大爺和從制藥廠退休的老伴兒成了孩子們的后盾。“如果沒有爸媽的退休金,真不知道那些年我們怎么過。”現在說起來,大兒子依舊鼻子酸酸的。
馬大爺19歲就進工廠當學徒,并很快被提拔成干部。“文革”期間,他曾被借調到公安局搞預審工作,可6年后他又主動回到了工廠。但體制一變,地位就翻了個。當時,有的工人身體不好,調去學校看大門,現在退休了反而能按照教師標準拿4000多元的退休金。
小兒子初中畢業后當了3年兵,退伍后曾有機會去公安局上班,但在父親的建議下,他選擇了到機車廠上班。1年前,他在旁邊小區租下一間居民樓一樓的房子,開了家小燒烤店,主要由下崗的妻子打理。
房子是這個家庭從體制中獲得的唯一感到欣慰的補償,但也面臨著拆遷問題。
退休后,馬大爺在大連等地打了好幾年工,有點兒積蓄。可2007年夏天,女兒馬麗被查出患有白血病,這個堅強的七旬老人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為女兒治病。馬麗做最后一次化療時,趕上了大病醫療保險的班車,負擔總算輕了點兒。生病后,馬麗下崗,得到了1.7萬元的工齡買斷費,與工作了近30年的工廠一刀兩斷。
下崗工人只有自己繳納社保,將來才能領退休金。去年,長春最低一檔社保年繳費也將近5000元,因為開支太大,很多人選擇了放棄。小兒媳就是其中之一,她無奈地說:“看燒烤店的生意吧,要是掙了錢就去補繳。”對于這部分人來說,延遲退休年齡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雖然兒女們不情愿,馬大爺還是堅持和老伴兒搬到一家養老院住,他說:“我不想拖孩子們的后腿。”他平時幫著做些管理工作,作為回報,院方減免了一個人的費用。直到現在,二老的退休金還在為孩子們提供源源不斷的補貼。
對于這個普通的工人之家來說,養老金不僅在他們的經濟生活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同時也成為他們與體制發生關系的關鍵節點。在上一輪國企改制與下崗潮中,他們幾乎成為被體制所遺棄的群體。從某種程度上講,退休,是他們與公共政策最后的鏈接。
濮陽,小城里的資源級差
第三個家庭來自河南濮陽市清豐縣,這個有60多萬人口的農業大縣,是標準的三線小城。
前幾天,王蒙辭職回到老家。在北京讀完大學后,她一直在私企工作,相比大家熱議的退休金,她更看好商業保險。“就當是一種遠期投資,養老主要還是得靠自己。”可是,回到老家后,她才發現不少同齡人判斷眼下工作好壞的標準,是看20多年后的退休金能有多少。
王蒙的妹妹大學剛剛畢業,現在是縣城一家保險公司的臨時工,轉正后就可以享受企業繳納的五險一金——在小城人的觀念里,成為體制內的一員,就能夠獲得更大、更穩定的回報。
王蒙的爺爺當年在縣城供銷社工作,屬于事業單位性質,1997年退休的時候,每月能領1000元出頭;而奶奶幾乎同時從紡織品公司退休,退休金卻只有200元。現在,爺爺的退休金漲到了2000多元,奶奶的退休金也接近了2000元。
今年50歲的王爸爸,以前在縣商業局下屬的五交化公司上班,1993年五交化公司倒閉后,調到兄弟單位商業物資公司任副經理,可沒過多久,這家公司也破產了,局領導又把他調到縣城的工業品市場去掛職。現在,以前的商業局改成了商貿總公司,王爸爸也離體制越來越遠了。
王爸爸現在每月只有900元的工資,還要扣除六七十元的養老保險。王媽媽前幾年從棉紡織廠下崗后,一直在舅舅開的餐館幫忙,需要自己繳納社會保險。
現在,清豐縣企業職工退休后能拿到1300元左右的退休金,他們成了縣城幸福指數最高的群體。
“爺爺奶奶最滿意,每次漲退休金都會高興很久;父母這一代有些壓抑,他們經歷了太多不公平,開始認命了;我們年輕一代,雖然在家鄉追求穩定的占多數,但畢竟選擇更多了。”王蒙如此分析3代人對待養老金的不同態度。追求穩定的方法就是獲得一個編制,這是縣城幾乎每個人都會惦記的事。在王爸爸所在的商貿總公司,沒有編制的老員工,工資甚至不如一個有編制的畢業生多。這種資源占有的級別差異,在消費水平不高的小城對比更加明顯。
養老,家庭之外的探索
在長春,和馬大爺住在一個養老院里的老人還有將近40個。這是一座建在居民區里的3層小樓,一共有160張床位,兩人一間,每張床位每月收費800元~1000元,包括食宿。不同于政府辦的福利院只收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和不能自理的老人,這里常住的老人基本都可以生活自理,他們都有子女,有的還跟老伴兒一起住了進來,大部分是因為“和孩子們一起生活不方便”“一個人在家做飯很麻煩”“在這里有人聊天不孤獨”……
投資養老院的王老板說:“眼下養老行業很難賺錢。收入很高和很低的老人都不太可能住養老院,1000元是個可以接受的價格,但每人每月的生活費至少要500元。”這家養老院一共有7名工作人員,加上運營費用和采暖費,沒什么利潤可言。政府的支持,除了免稅,還可以享受每張床每個月50元的補貼,但是并沒有在更關鍵的用地政策上網開一面。
在長春市寬城區,大約有40家養老院,其中只有兩家屬于規模經營,另外38家全部是小型的居家式運作。55歲的李愛華就經營著這樣一家,她1992年下崗,后來在小區里租下一套房子,開起了養老院。她搬過5次家,現在的房子是前年剛剛買下的,這套140平方米的3居室,屋里擺了16張床位,現在住了8個老人。
“這里的老人基本上都需要人照顧,根據生活自理能力不同,每月收費300元~1200元。”她說。雖然這個家庭養老院不符合政府對養老院至少擁有30個床位的要求,也沒有辦理過工商注冊,但這種將家庭養老和社會養老相融合的模式,很值得我們思考。
(摘自《中老年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