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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

2012-05-30 10:48:04張曉風
讀者 2012年21期

張曉風

大約兩歲吧,那時的我。父親中午回家吃完飯,又要匆匆趕回辦公室去。我不依,抓住他寬寬的軍腰帶不讓他系上,說:“你系上這個就是要走了,我不要!”我抱住他的腿不讓他走。

那個年代的軍人軍紀如山,父親覺得遲到之罪近乎通敵。他一把搶回了腰帶,還打了我——這事我當然不記得了,是父親自己事后多次提起,我才印象深刻。父親每提及此事,總露出一副深悔的樣子。我有時想,挨那一頓打也真劃得來啊,父親因而將此事記了一輩子,悔了一輩子。

“后來,我就舍不得打你了。就那一次。”他說。

那時,兩歲的我不想和父親分別。半個世紀之后,我依然耍賴,依然想抓住什么留住父親,依然對上帝說:

“把爸爸留給我吧!留給我吧!”

然而上帝沒有允許我的強留。

當年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留不住爸爸,半個世紀后,我仍然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非走不可。當年的我知道他系上腰帶就會走,現在的我知道他不思飲食、記憶渙散便也是要走。然而,我卻一無長策,眼睜睜看著老邁的他杳然而逝。

記憶中,父親總是帶我去田間散步,教我閱讀名叫“自然”的這部書。他指給我看螳螂的卵,他帶回被寄生蜂下過蛋的蛹。后來有一次,我和五阿姨去散步,3歲的我偏頭問阿姨道:

“你看,菜葉子上都是洞,是怎么來的?”

“蟲吃的。”阿姨當時是大學生。

“那蟲在哪里?”

阿姨答不上來,我拍手大樂。

“哼,蟲變成蛾子飛跑了,你都不知道!”

我對生物的最初驚艷,來自父親,我為此感激終生。

然而父親自己蛻化而去的時候,我卻痛哭不依。他化蝶遠揚,我卻總不能相信這種事竟然發生了,那么英武而強壯的父親,誰把他偷走了?

父親91歲那年,我帶他回故鄉。距離他上一次回鄉,隔了59年。

“你不是‘帶爸爸回去,是‘陪爸爸回去。”我的朋友糾正我。

“可是,我的情況是真的需要‘帶他回去。”

我們用輪椅把他推上飛機,推入旅館,推進火車。火車離開南京城后不久,就到了滁縣。我起先嚇了一跳,“滁州”這個地方好像應該好好待在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里,怎么真的有個滁州在這里。我一路問父親,現在是哪一站了,他一一說給我聽,我問他下一站的站名,他也能回答上來。奇怪,平日顛三倒四的父親,連剛吃過午飯都會旋即忘了又要求母親開飯,怎么一到了滁州城附近就如此凡事歷歷分明起來?

“姑母在哪里?”

“褚蘭。”

“外婆呢?”

“寶光寺。”

其他親戚的居處他也都了如指掌,這是他魂牽夢繞的所在吧?

年輕時的父親在徐州城里念師范,每次放假回家,便幫忙做農活。想到這里,我心下有了一份踏實,覺得在茫茫大地上,有某一塊田是父親親手料理過的,我因而覺得一份甜蜜安詳。

父親回鄉,許多雜務都是一位叫安營的表哥打點的,包括租車和食宿的安排。安營表哥的名字很特別,據說那年有軍隊過境,在村邊安營,表哥就叫了這個名字。

“這位是誰你認識嗎?”我問父親。

“不認識。”

“他就是安營呀!”

“安營?”父親茫然,“安營怎么這么大了?”

這組簡單的對話,一天要說上好幾次,然而父親總是不能承認面前此人就是安營。上一次,父親回家見他,他才一歲,而今他已是兒孫滿堂的60歲老人了。去家離鄉59年,父親的迷糊我不忍心用“老年癡呆”來解釋。兩天前我在飛機上見父親讀英文報,便指些單詞問他:

“這是什么?”

“西藏。”

“這個呢?”

“以色列。”

我驚訝于他一一回答正確,奇怪啊,父親到底記得什么又到底不記得什么呢?

我們到田塍邊拜謁祖父母的墳,爸爸忽然說:

“我們回家去吧!”

“家?家在哪里?”我故意問他。

“家,家在屏東呀!”

我一驚,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實是以屏東為家的。屏東,那永恒的陽光的城垣。

家族中走出一位老婦人,是父親的二堂嬸,是所有家人中最老的,93歲了,腰桿筆直,小腳走得踏實快速。她看了父親一眼,用鄉下人簡單而大聲的語言宣布:

“他迂了!”

鄉人說的“迂”,就是“老年癡呆”的意思,我的眼淚立刻涌出來,我一直刻意閃避的字眼,這老婦人竟直截了當地道了出來,如此清晰而殘忍。

我開始明白“父母在”和“父母健在”是不同的,但我仍依戀不舍。

父親過南京時,有老友陳頤鼎將軍來訪。陳伯伯和父親是同鄉,交情素厚,但我告訴他陳伯伯在樓下,正要上來,他卻勃然色變,說:

“干嗎要見他?”

陳伯伯曾到過臺灣,訓練過一批新兵,那是1946年。這批新兵訓練得還不太好就上戰場了,結果吃了敗仗,便成了臺籍滯留大陸的老兵。

“我一輩子都不見。”父親一臉執拗。

他不明白這話不合時宜了。

陳伯伯進來,我很緊張。陳伯伯一時激動萬分,緊握爸爸的手熱淚直流。爸爸卻淡淡的,總算沒趕人家出去。

“陳伯伯和我爸爸當年的事,可以說一件給我聽聽嗎?”事后我問陳伯母。

“有一次打仗,晚上也打,不能睡,又下雨,他們兩個人困極了,就穿著雨衣,背靠背地站著打盹兒。”

我又去問陳伯伯:

“我爸爸,你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上進。他起先當‘學兵,看人家黃埔出身,他就也去考黃埔。等從黃埔出來,他想想,覺得學歷還不夠好,又去讀陸軍大學,然后,又去美國……”

陳伯伯軍階一直比父親稍高,但我看到的他只是個慈祥的老人,喃喃地說些60年前的事情。

1949年,爸爸是最后一批離開重慶的人。

“我會守到最后5分鐘。”他對母親說。那時我們在廣州,正要上船。他們兩人把一對日本鯊魚皮鞘的軍刀各拿了一把,那算是家中比較值錢的東西,是受降時分得的戰利品。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戰爭中每次分手,爸爸都寫這句話給媽媽。那個時代的人仿佛活在電影情節里,每天都是生離死別。

后來父親遇見了一個舊日部屬,那部屬在戰爭結束后改行賣紙煙。他給了父親幾條煙,又給了他一張假身份證,把姓名“張家閑”改成“章佳賢”,且縫了一只土灰布的大口袋做煙袋,父親就從少將軍官變成了煙販子。背上袋子,他便直奔山區而去,以后取道老撾,轉香港飛到臺灣,這一周折,使他多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和家人重逢。

爸爸從來沒跟我們提過他被俘和逃亡的艱辛,許多年以后,母親才陸續透露幾句。但那些恐懼在他晚年時卻一度再現。有一天媽媽外出回來,他說:

“剛才你不在,有人來跟我收錢。”

“收什么錢?”

“他說我是甲級戰俘,要收100塊錢,乙級的收50塊。”

媽媽知道他把現實和夢境搞混了,便說:

“你給他了沒有?”

“沒有。我告訴他我身上沒錢,我太太出去了,等下我太太回來你跟她收好了。”

那是他的夢魘,40多年不能抹去的夢魘,奇怪的是夢魘化解的方法倒也十分簡單,只要說一句“你去找我太太收”就可以了。

幼小的時候,父親不斷告別我們,及至我17歲讀大學,便是我告別他了。我現在才知道,雖然我們共度了半個世紀,我們仍算父女緣薄!這些年,我每次回屏東看他,他總說:

“你是有演講,順便回來的嗎?”

我總“嗯哼”一聲帶過去。我心里想說的是,爸爸啊,我不是因為要演講才順便來看你的,我是因為要看你才順便答應演講的啊!然而我不能說,他只容我“順便”看他,他不要我為他擔心。

有一年中秋節,母親去馬來西亞探望妹妹,父親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意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關處罵起我來:

“跟你說不用回來,你怎么又跑回來了?回去的車票買不到怎么辦?叫你別回來,不聽!”

我有點不知所措,中秋節,我丟下丈夫、孩子來陪他,他反而罵我。但愣了幾秒鐘后,我忽然明白了,這個錚錚的北方漢子,他受不了柔情,他不能忍受讓自己接受愛寵,他只好罵我。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動手做菜。

父親對母親也少見浪漫鏡頭,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邊,說:“你們姐妹也太不懂事了!你媽快70的人了,她每次去臺北,你們就這個要5包涼面,那個要一只鹽水鴨,她哪里提得動?”

母親比父親小11歲,我們一直都覺得她是年輕的那一個,我們忘記了她也在老。又由于想念屏東眷村老家,每次就想要點美食來解鄉愁,只有父親看到母親已不堪提攜重物。

由于父親是軍人,而我們子女都不是,沒有人知道他在他那行算怎樣一個人物。連他得過的兩枚云麾勛章,我們也弄不清楚相當于多大的戰績。但我讀大學時有一次站在公交車上,聽幾個坐在我前面的軍人談論陸軍步兵學校的事,不覺留意。父親曾任步兵學校的教育長、副校長,有一陣子還代理校長。我聽他們說著說著就提到父親,我的心跳起來,不知他們會說出什么話來。只聽一個說:

“他這人是個好人。”

又一個說:

“學問也好。”

我心中一時激動不已,能在他人口中認識自己父親的好,真是幸運。

又有一次,我和丈夫、孩子到鷺鷥潭去玩,晚上便宿在山間。山中有幾間茅屋,是一些老兵蓋來做生意的,我把身份證拿去登記,老兵便叫了起來:

“呀,你是張家閑的女兒。副校長是我們的老長官了,副校長道德學問都好。這房錢,不能收了。”

我當然也不想占幾個老兵的便宜,幾經推讓,打了折扣收錢。其實他們不知道,我真正受惠的不是那一點折扣,而是從別人眼中看到的父親正直崇高的形象。

89歲,父親做白內障手術,打了麻藥還沒有推入手術室,我找些話跟他說,免得他太快睡著。

“爸爸,杜甫,你知道嗎?”

“知道。”

“杜甫的詩你知道嗎?”

“杜甫的詩那么多,你說哪一首啊?”

“《兵車行》,‘車轔轔下面是什么?”

“馬蕭蕭。”

“再下面呢?”

“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我的淚直滾滾地落下來,不知為什么,透過一千多年前的語言,我們反而狹路相遇。

人間的悲傷,無非是生離和死別,戰爭是生離和死別的原因,但衰老也是啊!父親垂老,兩目視茫茫,然而,他仍記得那首哀傷的唐詩。父親一生參與了不少戰爭,而與衰老的戰爭卻是最最艱辛難支的吧?

我開始和父親平起平坐談詩,是在初中階段。父親一時顯得驚喜萬分,對于女兒大到可以跟他談詩的事幾乎不能相信。在那段清貧的日子里,談詩是有實質好處的,母親每在此時會烙一張面糊餅,切一碟鹵豆干,有時甚至還有一瓶黑松汽水。我一面吃喝,一面縱論,也只有父親容得下我當時的胡言吧?

父親對詩也不算有什么深入研究,他只是熟讀《唐詩三百首》而已。我小時常見他看的那本,扉頁已經泛黃,上面還有他手批的文字。成年后,我忍不住偷來藏著,那是他1941年6月在浙江金華買的,封面用牛皮紙包好。有一天,我忽然想換掉那老舊的包書紙,不料打開一看,才發現原來這張牛皮紙是一個公文袋,那公文袋是從國防部寄出的,寄給聯勤總部副官處處長,那是父親在南京時的官職,算來是1946、1947年的事了。前人惜物的真情比如今任何環保宣言都更實在。父親走后,我在那層牛皮紙外又包了一層白紙,我只能在千古詩情里去尋覓我遍尋不獲的父親。

父親去時是清晨5時半,終于,所有的管子都被拔掉了,94歲,父親的臉重歸安謐祥和。我把加護病房的窗簾拉開,初日正從灰紅的朝霞中騰起,穆穆皇皇,無限莊嚴。

我有一袋貝殼,是以前旅游時陸續撿的。有一天整理東西,忽然想到它們原是屬于海洋的,它們已經暫時陪我一段時光了,一切塵緣總有個了結,于是決定把它們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親呢?父親也被歸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嗎?那曾經劍眉星目的英武男子,如今安在?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而我,我是那因為一度擁有貝殼而聆聽了整個海潮音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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