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文革結束時,中國處于書荒狀態。”中華書局副總編輯顧青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候不管印什么書,讀者都是瘋搶,比現在搶iPad還要瘋。”
當時顧青還是上海的一名中學生,在新華書店通宵排隊,第二天才買到一本再版的小說《林海雪原》。
思想逐漸解凍,老百姓卻沒書可看。“文革”前的一些經典著作率先再版。按照顧青的說法,“任何一本書都有無數的人來讀,簡直如饑似渴。”
1980年代逐漸開始的文化熱為中華書局的重生鋪設了道路,但是很少有人能夠預見,1990年代的中國,市場經濟大潮迅速席卷而來。中華書局也未能幸免。
被瘋搶的《管錐編》
“錢鍾書的《管錐編》出版時,沒多少人看得懂,但是讀者依然是瘋搶,一下子幾萬冊就售罄。”顧青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管錐編》是錢鍾書在1960至1970年代用文言文所寫的學術筆記,同其《談藝錄》《槐聚詩存》一樣,幾乎很難歸類到任何一種學術體例。1975年的一天,錢鍾書和好友周振甫吃飯,飯畢前者將書稿交給后者看。彼時,周振甫是中華書局的編輯,看完書稿后很快推薦給書局。次年,周振甫提交了審讀報告,并附有長達38頁的修改意見,錢鍾書回復各意見并重新修改,如此至1979年8月中華書局才出版了《管錐編》,四冊計百萬字。
《管錐編》的出版,兩人的交往在文壇被傳為佳話,錢鍾書在序言中對周振甫贊賞有佳:“命筆之時,數請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輒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良朋嘉惠,并志簡瑞。”
《管錐編》成為“文革”后第一部重磅學術書。即便是如此的名家成熟著作,從審稿、編輯到出版,也歷經四年才面世,這成為中華書局嚴格編輯的典范。
顧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相對于錢鍾書《管錐編》的高深,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算是雅俗共賞。”
1979年5月的一天,時任中華書局古代史編輯室副主任的傅璇琮收到畫家黃苗子的一封信:“美國紐約紐普茲州立大學中國歷史教授黃仁宇先生,托我把他的著作《萬歷十五年》轉交中華書局,希望在國內出版。”這部書的英文原版曾于1974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
傅璇琮讀罷書稿,很快給出審稿意見,認為這簡直是一本奇書,寫法和觀點與國內同類的歷史書大相徑庭。而“文革”剛剛結束,諸多禁忌并未打破,尤其很難出版海外華人的作品。
中華書局內部,有人建議傅璇琮將該書“婉拒”。而時任總編輯趙守儼大膽力挺,在發稿單簽名,計劃出版該書并擔當市場與政治的雙重風險。
但又一個更現實的困難出現了。黃仁宇離開中國30年,很少使用中文寫作,他自己翻譯的中文稿遣詞造句很難讓人讀懂,甚至有語法不規范之處。傅璇琮專門找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沈玉成對《萬歷十五年》的文字潤色,并和遠在美國的黃仁宇通過書信反復核對。
1982年5月,該書出版時引起轟動,近3萬冊的首印被搶購一空。更為驚奇的是,黃仁宇堅決不收取中華書局的稿費,把稿費的三分之一交由功不可沒的沈玉成,而沈也執意不收。中華書局便把部分稿費折合成樣書,寄了200多本給黃仁宇。
《萬歷十五年》為黃仁宇最為特殊的著作,包括1997年三聯書店版《萬歷十五年》的責任編輯潘振平也說:“仔細比較黃仁宇先生的著作可以發現,《萬歷十五年》的文字很典雅,與黃仁宇先生其他著作的文字很不一樣,中華書局在這本書的編輯上下了很大工夫。”
文化熱退潮
對于重磅學術著作,中華書局毫不疏忽,周振甫和傅璇琮均是中華書局的學者型老編輯。而改革開放后,編輯人員大量不足,總編輯趙守儼和副總編李侃也大膽啟用新人。
現為中華書局副總編輯的馮寶志,是1977年高考恢復時第一屆北大古典文獻專業的學生,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班有19個人,1982年本科畢業時有8人被分配到中華書局。”1958年開始,中華書局和北大對接合作了古典文獻專業,在文革時停止招生,高考恢復后該專業也得以恢復,學生畢業后大都樂意去往書局,被稱為“學有所用”。
馮寶志1984年研究生畢業時留校任教一年,次年到中華書局《文史知識》做編輯。他回憶,“1985年剛到《文史知識》工作時,雜志的單期銷量有十幾萬冊,在此之前的幾年銷量更高。”
《文史知識》創刊于1981年1月,主編由李侃擔任。據顧青介紹,該刊在80年代時最高銷量達到單期20多萬冊,讀者群主要針對大學生、中學教師及歷史愛好者。顧青是馮寶志的師弟,1987年從北大古典文獻畢業時最初分配在文學工作室任編輯。
1984年時,應讀者要求《文史知識》加印了前三年過刊,次年《北京晚報》開展的“最佳雜志大家評”活動,《文史知識》被讀者選為最佳雜志。
但這樣的好景不長,80年代末雜志的銷量逐步回落,馮寶志分析:“隨著相近性質的刊物越辦越多,讀者也被分流。”《文史知識》雖然不斷地探索創新,并集中就學術話題、朝代、地方出專號,1988年還與臺灣《國文天地》雜志合辦了“臺灣專號”,但依然不能在市場上保持創刊時的輝煌。
改革開放之后,圖書出版逐漸有了市場化思維,競爭也更激烈。讀者的狂歡式購書很快退去,不僅雜志的銷量下滑,中華書局在圖書市場也備受沖擊,1990年書局的實際盈利下滑到歷史最低點,僅87萬元。
馮寶志說:“在市場化道路上,我們涉足比較晚,在激烈的競爭中壓力比較大。發行系統也有所變革,曾經的新華書店一家發行,但90年代開始各種民營書店也紛紛加入。”《文史知識》從90年代逐步回落到單期3萬冊的銷量。
“大家都下海經商去了,我們還在堅守著傳統文化這塊陣地。”顧青調侃地對記者說起,大學留不住人,出版社也是清水衙門,當時有句俗話是“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文化熱瞬間全面退潮。在1990年代的轉型期,中華書局成為了一個尷尬的標簽。
“離開中華書局時,大家都是眼淚汪汪”
那個年代,從未經歷過市場歷練,甚至從未考慮過“市場”的中華書局接連面對殘酷現實。曾經頂著巨大風險出版并取得良好效益的《萬歷十五年》,1997年時,三聯書店推出新版,成為真正的暢銷書,勢頭壓過了中華書局版。據兩方出版社透露,三聯版在十年間銷售近50萬冊,而中華書局版在二十年間僅賣出8萬冊。
2004年,中華書局與黃仁宇的合同到期又續簽,并在2006年出版增訂本,經過“慘痛”總結,對封面設計改進,內頁增加彩圖。據中華書局相關工作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增訂本至今已賣出21萬冊,增訂紀念本——即精裝版已賣出15萬冊。但總量上依然超不過三聯版。
自家創出的品牌書卻賣不過別家出版社,這種情況也出現在《管錐編》,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中華書局僅出版單本,并未同時將作者的著作出版系列或全集。
中華書局的經營慘淡,在員工的收入上體現明顯。中華書局副總編顧青回憶起90年代末的凄涼,“那時我們才是真正的月光族。”
據中華書局的內部資料顯示,至2003年,書局的年盈利總額再次跌至96萬元。而改革開放之初,中華書局的年盈利達100萬至200萬。多年之后,物價和書價已經翻了幾番,但盈利在數額上大不如前。據顧青介紹,2003年,他本人的年薪只有3萬左右。
顧青還記得,1997年,中華書局85周年慶,季羨林給書局贈寫了一副對聯,上聯贊美“一生正氣”,下聯卻是很寫實的“兩袖清風”。很難想象,這個出版社在民國時還專門為國民政府印刷鈔票,如今卻到了沒錢可發的地步。
此時,中華書局更換領導班子,試圖改革,把出版投向中小學教輔,這期間出版了諸如《小學生古詩詞背誦80篇》《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同步輔導》系列、《2001年全國高考語文試題集粹》。顧青回憶說,“出發點是好的,但收效甚微。”這種改革舉措在書局內部也曾引起爭議,“我們的作者都是錢鍾書、顧頡剛、季羨林,做的都是學術書,現在卻墮落到做中小學教輔書。”外界也評說,中華書局簡直是在砸自己的招牌。
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的幾年間,中華書局的編輯人員流失40多人,其中主任與副編審級別的就占30多人。“離開中華書局時,大家都是眼淚汪汪。”顧青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本人在2002年時也選擇離開,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做學者,2003年領導班子再次更替時,他又回到中華書局擔任大眾讀物編輯室主任。
新的閱讀熱潮接連不斷,中華書局的古籍出版根基不能輕易改變,但也必須面對市場檢驗,這成為一個嚴峻的問題。“雖然也做市場化的普及讀物,但我們沒有放棄古籍整理這一塊,招牌還在。”顧青這樣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