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溫家寶總理在剛剛結束的兩會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前所未有地提到農村撤并學校問題:“農村中小學布局要因地制宜,處理好提高教育質量和方便孩子們就近上學的關系”。農村教育的這一問題,因去年頻發生的校車悲劇而突顯。校車事故的后面,就是農村學生上學的路越來越遠。而農村學生“上學難、上學貴、上學遠”的現象背后,則是持續了十年之久的農村學校布局調整,俗稱“撤點并校”的政策。
這一政策的初衷,是針對農村學齡人口大幅下降的現實,通過集中資源辦學以提高農村教育質量,其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它在實施過程中逐漸走樣變形,出現了“一刀切”和過度撤并的問題。例如,廣西柳州市的鹿寨縣,全縣239所學校撤并后只保留33所,即撤并84%的學校。各鄉鎮原則上只保留一所寄宿制小學,在縣城建設一個教育集中區。山西呂梁市石樓縣原有349所中小學,撤并的規劃是保留42所,即撤并88%的學校。陜西省吳起縣2005年有185所小學,目前僅剩10所,撤并的規模達95%。“學校進城”成為許多地方的共同口號。在地廣人稀的內蒙古,許多地方蘇木(鄉)、嘎查(村)的學校全部沒有了,所有初中小學都合并到旗,牧民只能到旗里買房或租房陪讀。
學生“上學遠”增加了安全隱患,并產生新的流失輟學,這是過度撤并學校最外顯的問題。大規模“學校進城”造成農村教育“城擠、鄉弱、村空”的局面。當農村學校日益荒蕪凋敝之時,城鎮的學校人滿為患,出現前所未有的“大班額”現象。有的小學班額就超過100人,教師資源嚴重匱乏,無法保證教育質量。
寄宿制學校是解決學生上學遠的主要方案。然而,低齡兒童過早寄宿,意味著對他們正常的家庭生活、家庭教育的剝奪。由于經費投入不足,許多農村寄宿制學校缺乏食堂、開水房、洗澡間等基本條件,造成學生營養不良、身體和心理健康、情感、安全等諸多問題。進城陪讀是另一個解決方案。但是,無論上寄宿制學校還是家長進城陪讀,都大大增加了農民家庭的經濟負擔,抵消了義務教育免費的好處。
學校進城還導致農村學校的集中化程度和重心越來越高,正在改變農村的教育生態。由于層層“掐尖”,優秀的學生和教師資源不斷向上流動,從農村流入鄉鎮和縣城,再流入地級市和省會城市。具有壟斷性的巨型學校、超級中學主要設立在省會城市和地級市,致使農村學生進入優質高中和名牌大學的機會逐漸降低。
將學校從農村“連根拔起”,對農村社會的影響遠遠超越了教育自身。家長進城陪讀,不僅影響生產勞動、老人贍養,而且導致離婚率上升和家庭破裂,這在內蒙古牧區相當突出。牧民的孩子進城上學后,不但吃不到肉,學習母語變得困難,并且將來難以回到草原。如同農民說的“生產荒了,婆姨荒了,老人荒了,孩子荒了”。
可以看到,各地推進撤點并校有兩種不同的動機。一種是順應農村學生人數減少而適當撤并學校;另一種情況則是人為地加劇撤并農村學校,其動機往往是非教育的。這一政策之所以獲得強有力的行政推動,學校撤并的規模越來越大,是由于學校撤并可以明顯減少地方政府的教育經費支出;另一方面,它正在演化為一項新的政績“運動”。在地方政府“城市化率”的攀比中,撤點并校成為拉動縣鎮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的有力工具。當前不少地方的“大手筆”,是將鄉鎮學校大多撤銷,在縣城集中建立“教育園區”,從而拉動縣城的房地產,聚集人口,以追求“撤縣建市”等目標。這使我們看到了90年代“效率優先”的“教育產業化”路線在新形勢下的復活。
今天,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農村教育正面臨巨大的困惑和危機。尚未撤并的農村學校也籠罩在不知明天的惶惑不安之中,人心浮動。無論校長、教師還是地方政府,都無力回答這樣的提問:新農村還需要學校嗎?農村教育的現代化難道就是取消農村教育?
過度撤并農村學校之風必須降溫和剎車,國家主管部門的意見發出了明確的信號,但更重要的,是需要破解農村教育的危局,探索新形勢下農村教育的科學發展之路。山西晉中市通過均衡教育資源、教師流動、示范校高中指標下放等“好政策”救活了農村學校。吉林省通榆縣通過提升農村教育質量,出現了縣城學生回流農村、返鄉就讀的現象。這一事實證明,如果不是抽血拔根,而是培土施肥,固本強基,農村學校完全可以恢復生機,而不是“將就木”。當然,真正克服危機,還需要探索兼顧公平、質量的農村教育資源配置方法,需要探索真正適合農村需要的活的教育、以學生為本的教育、能夠改善生活的教育。
(作者為北京理工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