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琴科與被毀棄的蘇聯(lián)作家

康慨

一看到左琴科的大名，我就成了巴甫洛夫的狗，仿佛眼前擺著肉骨頭，我想吃，又想跑，怕的是落入狡猾科學(xué)家的圈套，慘遭誘食和電擊。

同一本書，作者相同，譯者也相同，我已經(jīng)有了三個版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的那一本叫《日出之前》；上海三聯(lián)書店于2009年再出，名叫《幸福的鑰匙》；僅僅三年后的今天，它又改回了《日出之前》，分成上下兩卷，重新包裝上市。從內(nèi)容上看，也許唯一的不同，在于三本書的譯后記，但也僅有只言片語的差異。更具體地說，在兩種《日出之前》的譯后記里，這本書都叫《日出之前》，而在《幸福的鑰匙》里，它自然便叫《幸福的鑰匙》。

我很不喜歡中國出版界的這種現(xiàn)狀：作者、譯者和出版商之間缺乏基本的信任，都是—錘子買賣，只簽短期合同，各自提防，由此造成版本的混亂。書名多變，加上真真假假的所謂修訂、新譯、全譯，徒然讓讀者難明就里，苦不堪言。

三個版本的《日出之前》，作者國別竟然也前后迥異，由此反映出我們對蘇聯(lián)文學(xué)認識上的混亂。1997年版的封面上，左琴科被標定為蘇聯(lián)作家，2009年改稱俄羅斯，今天再改，他又成了烏克蘭作家。難道蘇聯(lián)和蘇聯(lián)文學(xué)不曾存在過嗎?照此說來，既然古羅馬已經(jīng)滅亡，我們便說奧維德是意大利作家，而馬提雅爾是西班牙詩人好了。

蘇聯(lián)消失后，俄烏兩國不僅爭武器，爭軍港，也爭文化遺產(chǎn)，尤其是作家的歸屬，不僅為了蘇聯(lián)時代的左琴科、巴別爾和布爾加科夫吵鬧不息，甚至19世紀的果戈理也成了爭奪的對象。他們的出生地都在今天的烏克蘭境內(nèi)，但民族各異——巴別爾是猶太人，布爾加科夫是俄羅斯族，果戈理有波蘭血統(tǒng)。好在沒有人僅僅根據(jù)出生地，便主張把生于碎葉的李白劃為吉爾吉斯斯坦詩人。在這些爭論的背后，我們仿佛看見對蘇聯(lián)的恐懼，人們寧愿認為，享壽七十年的蘇聯(lián)只是一個政權(quán)，而不該是一個真正存在過的國家。在《日出之前》里，左琴科用巴甫洛夫的理論為自己的憂郁癥尋找病因。這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今天人們對“蘇聯(lián)”條件反射式的厭惡與恐懼，人人避之而惟恐不及，仿佛一說起蘇聯(lián)作家，便是助紂為虐的宣傳工具。要想治愈這種奇怪的集體癔癥，我們可以采用左琴科式的療法，那便是喚醒理性，正視過去。

中國的老讀者大多很熟悉左琴科寫的現(xiàn)代童話集《列寧的故事》，其中不僅有列寧吃墨水瓶、列寧與哨兵的傳說，還有一則《灰色的小山羊》，講革命導(dǎo)師從小就是個勇敢的孩子，對可怕的故事基本無動于衷。可弟弟米佳不行，他很愛傷心。“誰要一唱悲哀的歌，米佳便哭得淚人兒似的。當孩子們唱《小山羊》的時候，他哭得尤其傷心。”為了治弟弟，既勇敢又聰明的小列寧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米佳越哭，他就越用可怕的聲音唱《小山羊》，還逼著米佳也唱。米佳哇哇哭著唱完了歌，從此也變得勇敢起來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正視和承認“蘇聯(lián)作家”的存在，也是一個關(guān)于日出之前的混沌歲月、關(guān)于愛傷心和變勇敢的故事。

三年前《幸福的鑰匙》出版時，我們已經(jīng)做過評論，所以今天的書評，寫了許多題外的話。我要說的是，無論《幸福的鑰匙》還是《日出之前》，都是同一本書，里面的一個個小短篇寫得好，譯筆也好，值得讀，只是不值得花兩本書的錢，當成兩本書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