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休息時,一位教英語的女同事跟我打招呼:“林老師,你喜歡舞文弄墨,有個素材能不能寫一下,題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歷史在哪里?”
原來前不久,她去上海閱卷,來自全國各高校二百多位英語老師批閱二十六萬份專業(yè)英語四級試卷。試題中有一道關于端午節(jié)的,問了四問。一問屈原性別。謝天謝地,人類基本只有男女兩性,回答非男即女,沒答出更多花樣。二問屈原生活的年代。畢竟吾國歷史過于悠久,花樣陡然增多:或答東周西漢,或答南唐北宋,甚至出現(xiàn)清末民初等“雷人”之語。三問屈原之死。考生們的文學想像力在此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答被國王一刀砍了腦袋者有之,答被皇帝綁上絞刑架者有之,答被御林軍投入江中者有之,答屈原自己失足落水者有之。四問投粽之意。這回答案相對集中:因為粽子是屈原的生前至愛。有人意猶未盡,編造說屈原托夢給朋友,說他特饞粽子,而水晶宮里只有海鮮……
女同事說:“你能相信?考生們可全是大學生喲!”我問,答錯的占多大比例。“接近一半,或者五分之二到一半之間吧。”女同事接著補充說,“可是問到他們自己——不是屈原——喜歡穿什么戴什么的時候,這下好了,外國名牌如數(shù)家珍,英語表達本身也變得繪聲繪色,栩栩如生,簡直看得見男生女生眉飛色舞的鼻子眼睛!”
的確,讓人難以置信。若問晏子重耳管仲樂毅倒也罷了,而關于屈原和端午節(jié),答案怎么可能如此五花八門呢?以古代史言之,屈原是輔佐楚懷王的佐徒(地位僅次于楚相)、三閭大夫;以文學史言之,屈原是我國著名的大詩人,《離騷》堪稱千古絕唱;以民間風俗言之,端午節(jié)吃粽子和有關屈原的傳說,差不多可以說是常識。即使對于“九〇后”,屈原也是哪條路都繞不過的歷史人物啊!
是啊,“歷史在哪里?”英國史學家科林伍德說:“歷史學是為了人類的自我認識。”作為中國人,連春秋戰(zhàn)國那段群星燦爛的歷史、連屈原那樣彪炳千秋的歷史人物,都有這么多大學生答得笑話百出,那么我們如何認識自我呢?而若不認識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算英語說得不亞于英國人,又有多大價值可言呢?須知,世界上絕不缺少會講英語的人,缺少的是會講英語的中國人。而現(xiàn)代的中國人能不知道古代的中國人屈原嗎?“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西北流!”看來,漢水果真西北流了,不,西洋流!
說起來,拋棄“屈原”們不是從“九〇后”開始的,早在他們的祖父、曾祖父那個年代就開始了。經過洋務運動和五四運動,一百多年來我們親手斬斷了傳統(tǒng)文化這條自己的根。“文革”期間尤其荒唐和慘烈,別說屈原,連孔子的墓都掘了,巨大的墓碑被攔腰弄斷,不信你去曲阜看看,斷痕清晰可見。那其實是自家文化傳統(tǒng)的斷痕。掘的何止孔子墓,那是文化祖墳。上世紀八十年代人文學科一度東山再起,文學甚至成為文科考生的首選專業(yè)。但隨著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攻城略地,特別是全民功利化風潮的重兵壓境,教育越來越趨于急功近利。在這種情況下,屈原“缺席”端午節(jié)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
但是毫無疑問,“屈原”們才是我們的文化血脈,才是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DNA。文化上的混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固有的血脈被“透析”掉。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們只知道圣誕節(jié)而不知道端午節(jié),只曉得風騷而不曉得《離騷》,那么我們算什么呢?
【原載2012年7月5日《渤海早報·渤海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