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素描(組詩)

唐以洪

母親身體里裝著我

我是一粒細胞的時候

母親的身體就小心地裝著我

一歲了，兩歲了，十歲了

母親還是用身體裝著我

我長大了，成人了，結婚了

生子了，母親的身體

依然裝著我。我知道——

即使我長到了一百歲

只要，母親還有一口熱氣

她都會用身體裝著我

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

她都會連同天涯和海角，把我裝著

天地之大，母親的身體更加遼闊

給我山水給我土地，給我雨水

陽光，糧食，和道路

我橫沖直撞，讓她顫栗和揪心

她容忍了我在她身體里

制造的一些傷痛

還是用身體小心地裝著我

我的身體里也裝著母親

只是我的身體里有太多的快樂

和幸福，它們熱空氣一樣

在我的體內膨脹，常常把母親

擠到某個被遺棄的角落

孤單著，蒼老著

油菜花開了

油菜花開了

在大巴山下的一個村莊

我的姐姐，穿梭在菜花地里

像一只翅膀上壓著太多塵埃的蝴蝶

低低地，重重地飛著，因為愛情

因為生活，因為命運

因為錯失了人間的花期

油菜花又開了

在大巴山下的一個村莊里

眾蝶紛飛，眾蝶紛飛啊

我的姐姐呢？藏在謝了的花瓣里

翅膀上壓著那么多的愛情

那么多的生活，那么多的命運

那么重的一捧泥土

眾蝶紛飛啊，眾蝶紛飛

翅膀貼著莊稼，貼著草尖

親人和泥土，她們

多像我的姐姐，哦，姐姐

油菜又花開了，我們一起飛吧

穿過遼闊的命運，讓翅膀

高過愛情，高過生活

瓦藍瓦藍的天空

從泥土冒出來的嫩芽

從泥土里冒出了一棵嫩芽

又冒出了一棵

還有的舉起小手臂

等著擁抱。我不知道它們是草

還是花。生活的經驗告訴我

它們不是草，就是花

將來不是生活在田野，山坡

被踩在腳底下，就是生活在陽臺

花盆里。生活的經驗告訴我

不管是草，還是花，它們

終將和我一樣，一歲一枯榮

現在，它們陽光下

揮動著手臂，無憂無慮

無法預知和懂得未來

——究竟是草，還是花

把我從春天里刨出來

把我從春天刨出來

姐姐，給我穿上衣服

讓我和你一起奔逃

跑出春天，秋天，夏天

和冬天，跑出死與生

太陽不屬于我們，月亮

不屬于我們，快樂與痛苦

也不屬于我們，姐姐

我們只是兩顆土豆

從來都沒有根，只是

暫時寄居在泥土里，這些泥土

壓著我們的繁茂與枯萎

我們屬于自己，屬于

一個沒有人和神仙的地方

也沒有黑暗與光明，棉花和刀子

這些有什么用呢

我什么都不要，姐姐

我只要你，把我從春天刨出來

拉著我冰涼的手

離開自己

馬 說

不可否認

在塵世中奔跑

我不是一匹好馬

翻過那么多的恨

趟過這么多的愛

千萬條路，我實在認不出

哪一條是回家的路

它們多么抽象，一踏上

就像一縷縷炊煙

突然豎起來

指向天堂

家像飛機一樣解體了

爸媽終于離婚了

我的家像去年的那架飛機

一樣，飛著飛著就解體了

只是飛機被解成了兩大塊

我的家被切成了三塊

像一塊蛋糕，多挨了一刀

這多挨的一刀，一直插在

我的身體里，拔不出來

也沒有人能夠幫我拔出來

就是這多挨的一刀

讓我成了一個有家

有爸有媽的孤兒

有多少人在這樣靠近你

它從洞口伸出了一個小腦袋

更小的是它的眼睛，像兩粒綠豆

骨碌碌地轉動著。或許受到了驚嚇

它一下子縮回到洞中。一會兒

它又把腦袋伸出來，朝四周看了看

慢慢地爬出來，朝著一塊發霉的面包

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活啊，你可知

為了得到米粒一樣的小的面包屑

有多少人背井離鄉，在這樣

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

向你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