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男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只抵達上面的水
它無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頭的重量
可靠的實體 介入事物
從來不停留在表層
要么把對方擊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兒 下面的水處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頭那樣處于水中
就是這些下面的水 這些黑腳丫
抬著河流的身軀向前 就是這些腳
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
改變著世界的地形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這頭鍍金的空心鱷魚
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 緩緩爬過
(于堅《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見過于堅本人或者見過于堅照片的人都知道,于堅是一個外形很彪悍的人。
但于堅首先是一個詩人。
于堅的寫作是才華橫溢的,也是當代詩壇寫作面貌最為清晰的詩人之一,從上個世紀80年代至今仍對當代詩壇有著持續的影響。
有人問我,于堅的詩歌為什么會有這樣持續的生命力?我開玩笑說,你見過一個如此彪悍的人如此堅硬而又細膩的切入現實生活嗎?我說這話時其實是怯弱的,因為于堅并不是那種可以歸類的泛化的表面寫作,他總是在自我突圍,他的詩歌寫作總是呈現出多種堅實的向度。
在很多時候,他更是一個充滿哲學意義上的冥思的詩人。
比如這首《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它不但是一首非常適合我們中學生閱讀的詩歌,而且詩歌通過對事物的感性描繪告訴我們,在陽光抵達的河流表面之下,有著一個更加深邃的世界,意象新奇且充滿著哲理的思索。
全詩可分為四節,“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只抵達上面的水 它無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頭的重量”為第一節,這是詩歌的“起”。陽光是什么?陽光是最具穿透力的,陽光是給世界以光明、給萬物以生命的東西,它能驅走黑暗,給人們以溫暖。但詩人一反人們對陽光這個意象傳統的認識,認為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或者說陽光雖然可以穿越很多東西,但由于缺乏石頭的重量,它只能抵達事物的表層。——這看似很普通,但這種對日常事物的詩性認識是建立在對日常生活的細膩感受上的,它不止是對我們慣性思維的一種反撥,還能給予我們的認知以啟迪。
“可靠的實體 介入事物 從來不停留在表層 要么把對方擊碎 要么一沉到底”為第二節,是詩歌的“承”。陽光這一意象在這里再次被顛覆,——它具有強烈穿透力的光線被認為是不可靠的實體。陽光為什么不可靠?什么才是可靠的實體?詩人沒有闡釋,而是從對事物的介入和深度來呈現自己的認識,這個可靠的實體與陽光不同,它不是表面意義上的介入,而是以一種決絕的姿態進入事物的深處。它緊接第一節,告訴我們可靠的實體應該是具備堅硬的力量和決然的勇氣的事物,而這種事物顯然是與陽光不同的。
“在那兒 下面的水處于黑暗中像沉底的石頭那樣處于水中 就是這些下面的水 這些黑腳丫 抬著河流的身軀向前 就是這些腳 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 改變著世界的地形”為第三節,是詩歌的“轉”。在陽光不能抵達的河流的下面,生命是否就是漆黑一團,或者說這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在這里,詩人強烈的主觀情緒使詩歌一下子獲得一種飽滿的張力,也對上一節“可靠的實體”作了一個堅實的回答,——詩人連用兩個“就是”,果敢而堅定的告訴人們,陽光照不到的河流下面的這些水才是改變這個世界最堅實的實體,它表面上雖然是柔軟的,但他們就像沉在水中的石頭一樣有著堅硬的力量,是他們在默默推動并改變著這個世界。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這頭鍍金的空心鱷魚 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 緩緩爬過”為第四節,是詩歌的“合”。它回應開頭,把陽光照射比作一頭鍍金的空心鱷魚從急速的河面上緩緩爬過。陽光照射在河流表面,它讓我們看見的也是河流表面的變化,表面其實只是一種表象,真正的變化時什么?詩歌結尾的這個“鍍金的空心鱷魚”是全詩的唯一一個比喻,于堅詩歌中是很少用到比喻等修辭手法的,一只強大的鱷魚,它鍍上了金子的顏色,又是空心的,是說陽光其實只是一種虛假的力量呢還是反諷?我們不得而知,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
這世界上有多少事情看起來像陽光一樣充滿著溫暖和有著耀眼的光芒,又有多少事物真正深入到人們看不到的深處,那些下面的水象征著什么,我想不同的讀者能從中讀出不同的寓意。我要說的是全詩意蘊深刻,語言樸素平實,結構精巧而又不著痕跡,是一首難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