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山西作家韓石山對魯迅和胡適有一個評價:“讀魯迅長脾氣,讀胡適長學問。”這種高度概括的話,簡單好記,痛快淋漓,但痛快固然痛快,最易失之偏頗。魯迅的骨頭硬,脾氣大,嫉惡如仇,眼里不揉沙子,大家都承認;可魯迅的學問又何嘗不是天下一流,魯迅的國文,詩詞,小說研究,翻譯,考古甚至書法,都是獨步一時,隨便拿出其中一項,都可以當教授、當博導。如果光有大脾氣而沒有大學問,光有骨頭硬,沒有學識硬,魯迅又怎能被稱為文化大師?
而“讀胡適長學問”,也很容易給人誤會,似乎胡適這個人,學問是沒得說,一等一的大家,文通古今,學貫中西,要不然,怎么會掛上35個博士牌子。可就是骨頭太軟,沒有脾氣,不敢抗爭,只會妥協,拍馬屁是個好手,風節差點,是個典型的“墻頭草,隨風倒”。過去也一直就是這么認定的。現在看來,其實未必,胡適雖然多以溫文爾雅形象面世,但也有怒目金剛的時候。
1909年,胡適在上海讀書,20郎當歲,那脾氣就不小。一天夜里,從酒吧回來,路遇警察盤問,一言不合,竟然和警察動起手來。他當然不是警察的對手,不僅被打得鼻青臉腫,還被關進拘留所。這是少年孟浪,或者不足為訓。
1930年,他可是堂堂留洋博士了,又年近“不惑”,但脾氣還會“偶爾見崢嶸”。《新月》因為發表了一篇批評政府的文章,而受到“沒收焚毀”的處分,胡適一聽,來脾氣了,他在給陳布雷的信中說:“坐監槍斃,我們都愿意負責任。但不讀我的文字而單憑無知黨員的報告,便濫用政府的威力來壓迫我們,終不能叫我們心服的。”陳布雷為此約見胡適,胡適卻不去,有人勸他去,他說:“請你告訴他們,‘共同的認識必須有兩點:一、負責的言論絕對自由;二、友意的批評,政府須完全承認。”
1952年11月,已過花甲之年的胡適,又發了一次“脾氣”。他當面批評蔣介石說:“臺灣今日實無言論自由。第一無人敢批評彭孟緝。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國。第三無一語批評蔣總統。所謂無言論自由是‘盡在不言中也。我說:憲法只許總統有減刑與特赦之權,絕無加刑之權。而總統屢次加刑,是違憲甚明。然整個政府無一人敢向總統如此說!”此說頗有魏征骨鯁之風。胡適還寫信勸蔣介石不要連任總統,更是虎頭上拔毛,要冒大風險的,須知老蔣可不是唐太宗,他沒那個雅量,一點也不賞識魏征,弄不好就會賞你一顆花生米。李公仆、聞一多,還有再早的楊杏佛,就是現成例子。事實上,國民黨當局還就是有“收拾”胡適的打算,只不過忌諱國際影響,沒來得及動手罷了。
我們曾誤會胡適多年,以為他不過是對國民黨政府唯命是從的過河卒子,實際上,他從骨子里說,是個自由主義者,對當局既有合作的一面,也有批評的一面,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他的學問肯定是沒問題的,堪稱一代宗師;他的脾氣,換言之,他的骨頭,也是有硬度的,不僅是柔中有剛,綿里藏針那種硬,而且也有劍拔弩張,怒目金剛那種硬。
摘自《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