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伊曼

江西省尋烏縣環保局副局長趙志麟,最近兩次被叫到贛州,向贛州市環保局寫“情況說明”。
因為,廣東省來函告了他們的狀。
根據尋烏縣提供給本刊的資料,尋烏境內的水源地水質基本是國家二類水,出境斷面基本是三類水,符合國家飲用水源標準,有時會有些波動,比如枯水期,個別指標會超過四類。但是并不會危及下游的飲水安全。
而根據廣東省相關部門的檢測數據,江西入境的水質卻非常差,遠不及廣東自己監測廣東省部分的東江干流水質。尋烏水、定南水省界交水斷面的水質近幾年經常為四類水,有時達到五類。
“我們只有義務沒有權利”
“如果說污染的話,一般也就是面源污染造成的氨氮超標,是最容易處理的。絕大多數指標都沒有問題。”趙志麟告訴《望東方周刊》。
他說,尋烏原有的100多個國有稀土礦點已全部關停,連續三年的礦權指標也全部取消;2007年至今,原本可以上馬的15家企業,都因為保護東江源而未能落戶;三年內還取消了經濟林的砍伐指標,以限制發展的代價讓出大量環境容量……如今,在年財政收入僅2個多億的情況下,還投資4000多萬進行綠化工程,5000多萬興建縣城污水處理廠,實施“五大”工程,“十項”措施等等。對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來說,已經有些不堪重負。因此,他們不斷呼吁著上下游責任共擔。
“我們只有義務沒有權利。”趙志麟有些抱怨,“說到生態補償,下游不會給錢;但是一說到污染,下游就要來告狀問責。”
當上游地區提出生態補償說要錢的時候,下游地區常常就會提出污染問題說賠錢的事,“建立和完善生態補償機制”的議案被反復提了多年,仍然推進艱難。
這樣的糾葛不僅發生在省際,也發生在市與市之間。比如,因為東江二級支流淡水河的污染問題,惠州市數年來也多次跟深圳交涉,深圳則“提交省政府仲裁”。
“深圳很有戰略性眼光,他們的東部引水工程,從我們上面把優質水引走了,然后淡水河的排污卻流回惠州,這樣公平嗎?”惠州市的一位政府官員對本刊記者說。

“生態補償”還難成共識
改革開放最早一批受益者、而今生息活計都深度依賴著東江水的深圳人,并不是端起漠不關心的姿態,不懂得“飲水思源”。深圳市水務局調研員、高級工程師戴金水對本刊記者說:“深圳市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特別關心東江問題,幾度提出要給上游補貼,讓他們保護好水質,但是最后都沒能實施。”
實際上,不管上游還是下游,關心江河水的人很多。但不管是駐扎在江源的環保NGO項目,還是定期走“東江行”捐資扶貧的官方活動,資助并不成規模,沒有系統性,也并無可持續性。要建立一個穩定的補償模式,何以這么難?
廣東省水利廳副廳長林旭鈿告訴本刊記者,這并不只是東江的困惑。
他說:“在中國,大的流域基本都跨省、跨市。從流域統籌來講,不同層面就有不同層面的考慮。這幾年我們調研,看到流域源頭的群眾作出了努力和貢獻,也聽到江西省各級黨委政府有這樣的呼聲,并且大家還開展了一些生態補償機制的調研。但是我們感覺到,靠省和省之間聯系是比較難的,各自考慮問題的角度、方式方法畢竟不一樣。”
流域內的補償,是一個復雜的又關技術又關經濟的問題- - -
比如說,某流域沿線各地的黨委政府,對流域的管理,守土有責、守水有責,是第一位的。水的跨省或跨市的交界斷面,交出去的水按照國家要求應該是幾類,完成底線指標是地方黨委政府的責任。不能說為了滿足這個指標,就得給錢。
但是,一種情況是:地方黨委政府通過各種保護措施,超額完成了任務,原本要求三類水達標的,現在交給下游是二類水,那么就相當于把原本可以由自己使用的環境容量騰出來交給了下游,為下游的經濟發展提供了資源空間。在這種情況下,進行補償就合情合理。
另一種情況是:上游應該交三類水,卻給了四類水,下游還得投入更多去修復,那下游政府就很難心甘情愿再給上游補償。
河源市下游的一些地市官員,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曾經表達這樣的憂慮:首先,就算下游愿意給補償,錢應該通過什么樣的渠道付,“沒有制度規定”;其次,下游如果給予支持和補償,如何保證上游城市把這些錢都能用到“保護”上去,而不是投入更大的冒險行為中?
林旭鈿對本刊記者說:“建議從國家層面研究這些問題,提出綜合的指導意見、法規、政策。迄今為止,跨省的流域管理法規還比較欠缺。法規體系不健全,就沒有辦法支撐生態補償。現在雖然跨流域管理上對地方政府提了一些責任,但對實現方式、失責處罰,都沒有明確界定。這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直飲水工程”
在制度問題尚未解決時,商業化模式已然入侵水權競爭。
一個構想了十余年、計劃投資300億的直飲水工程,在鑼鼓喧天的宣傳之后,又陷入沉寂。
河源、惠州、深圳等地的相關官員均向本刊記者表示:這個從新豐江萬綠湖水庫調水、專線供給下游幾大城市的“直飲水工程”,恐怕要流產。
河源境內的萬綠湖面積370平方公里,總庫容量139億立方米,是東江流域最大的水庫,也是東江最敏感的飲用水源保護區和最關鍵的水利樞紐。
2008年,河源與深圳、惠州、東莞、廣州等城市簽訂了框架協議并申報至廣東省發改委- - -河源市將采用全封閉式管道,每年向這些城市輸送1億到2. 5億立方米不等的水,每個市再建立起一套獨立的管網系統,將從100多公里外送來的一類標準水直供每家每戶。
按計劃,到2010年左右,深圳、惠州、東莞、廣州等地的部分市民,就可以喝上全廣東省最優質最安全的水。這個消息一度令各城市民眾振奮。許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新建直飲水工程從經濟、技術、工程上,處處“行不通”。
盡管河源市做了很多可行性論證,極力推動項目實施,但一些問題依然困擾著下游城市。
對原本極度缺水又極重視飲水水質的深圳市而言,對直飲水項目起先很積極。問題在于,這得在市區內重新建立一套管網,2. 5億的供水量也不能完全解決6億多噸的居民生活需水量。“除此之外,我們計算出這個直供水到每家之后,價格會高達50元一噸,這個水給誰用呢?”深圳市一位曾參與此項目的官員對本刊記者說。
他說,直飲水從新豐江水庫調走幾億噸水量,對東江的水量水質、沿線的水廠都會造成沖擊。如果直飲水能徹底取代原來的管網,那還好,否則不僅重復建設,也會造成不公平。“后來我們發現,到實施階段應該是商業行為,受益的不會是多數人。”
對原本地處東江干流、水量充沛水質也相對良好的惠州市而言,對這個項目一開始就比較“被動”。惠州市水務局一位曾參與此項目的官員對本刊記者說:“我們本來不想要的,覺得沒有必要,但河源市非常努力地推動這個項目,指望著靠水實現經濟效益。2008年還做了論證,并且說動省發改委、省政府要上這個項目,我們最后就跟他們簽了個協議。”
他告訴本刊記者:“我們市政府也反對這個工程,新豐江水庫是一個重要的調節水庫,枯水期的調節全靠它,是廣東水資源的命脈。你直飲水供下去之后,把水抽走了,枯水期怎么辦?

指標比錢更重要
新豐江直飲水工程遇到的終極障礙,還是指標。參與這個工程的甲方乙方,包括河源市在內,到了一個底線都不妥協- - -“如果這個水要占用我們的指標,就絕對不行。”
直飲水的概念在設想和推動之初,東江還沒有實施“分水”。也就是在直飲水工程上報廣東省發改委時,廣東省政府辦公廳印發了《廣東省東江流域水資源分配方案》,確定廣東東江流域年最大取水量106. 64億噸(1噸=1立方米),指標嚴格分配到流域各地市。其中:
在正常來水年,河源的總分配水量為17. 63億立方米;惠州25. 33億立方米;東莞20. 95億立方米;廣州(增城和東部)13. 62億立方米;深圳16. 63億立方米;東深工程供香港11億立方米。
每個城市的相關部門官員都向本刊記者表示:這個水量分配,對于該市未來的發展而言,嚴重不足。比如,人均水資源占有量僅為180立方米的深圳。
再比如惠州市,按該市發展規劃,到2020年,水資源的需求量會達到30億立方米,但目前25. 33億的指標卻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讓他們焦慮萬分。
河源作為人口密度相對較小的欠發達地區,17. 63億的指標看似不少,但傳統的農業用水就占據了12. 2億分配水量,工業和生活用水一共只剩下約5. 43億立方米的空間。在大興“產業轉移園”和“礦業大市”的當口,這個指標量已經成為河源發展的瓶頸。如果說直供水工程每年七八億立方米的水量指標還需從河源市自己的指標里扣除,不太現實。
但其他城市的立場則是- - -既然我花錢買你的水,是一個商業行為,這就應該是一個包括水權在內的買斷行為。類似于新豐江水庫是一個礦泉水廠,占用河源市的工業用水指標,生產出來的礦泉水銷往各地,不可能再從各地去要回這個指標。
河源市水務局總工程師吳野告訴本刊記者,如果要占用河源的指標,那河源肯定不干。他說:“河源市目前的分水量已經嚴重不能滿足這個城市的需要,并且限制了我們的發展。指標比什么都重要,比錢更重要。”
最現實的問題是:東江水的分配方案,已經滿負荷地使用了東江可利用的水資源量,不可能再調劑出指標。“直飲水”的指標爭執實際上是各城市在水權上的堅持不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