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沒有名字

外婆的名字是我小時候久探而不得的秘密。我外公姓謝，別人喊我外婆總喊“謝婆、嬸、姨”之類的。我甚至懷疑常在家吹胡子瞪眼睛的外公，也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因為我只聽到外公口口聲聲叫外婆“阿秀娘”。“阿秀”是我母親的小名。

那時，我們鄉村的孩子吵架時，最具殺傷力的武器，是能叫出對方長輩的名字，叫出越多，勝數越大。因此，小伙伴們總希望從我和姐姐的嘴里得知我外婆的名字。我和姐姐雖然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卻裝得能抵御一切威脅利誘保守秘密的樣子，令伙伴們很氣憤也很佩服。

暗地里，我們卻急得抓耳撓腮，想方設法想知道外婆的名字。我們常常商量著設置溫柔的陷阱，比如，趁外公不在家的時候，對外婆說老師要家長的名字。可外婆一點也不上當，她會告訴我們遠在南京的父母的名字。

晚上，我和姐姐乖巧地輪流給裹小腳的外婆捶腿，一邊套外婆的話：“外婆，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外婆會說，叫大人名字不孝順。反正，無論我們怎么表現，怎么提問，這么一個簡單的答案，居然一直沒有解開。外婆的名字成了她最神秘的隱私。

沒有名字的外婆，卻特別會給兒孫起名字。她不起大名，說那是男人家的事，她負責起小名。比如，外婆希望母親生個男孩，就給姐姐起個“引弟”；她希望我既漂亮又聰明一些，就給我起個“菊聰”。外婆說，人的小名能保佑人實現愿望。

“外婆，你的小名叫什么，你實現愿望了嗎？”退而求其次，能知道外婆的小名也不錯。“實現了，實現了！你媽不是外出工作了嗎？”外婆的小名竟與母親的前途有關，這激起我和姐姐探究的熱情。于是，我們就跟外婆玩猜名字的游戲，用盡了我們所有的“學問”，而外婆一直笑而不答，藏而不露，讓我們干著急。

我們到南京上中學后，父母給外婆寄東西時，總寫外公的名字。我們讓母親寫外婆的名字，母親說她只知道外婆姓朱，因為母親的舅舅姓朱。

后來，我與老爸閑聊，聊到外婆時，問外婆叫什么名字。老爸也不知道，他感慨地說：“與你外婆相識50多年，只叫她姆媽，從來不知道她叫什么。你外婆服侍了四代人，帶大了兩代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老人家真是無名英雄啊！”

外婆去世時，我回到家鄉送葬，外婆的墓碑上寫著“謝朱氏之墓”。我跪在墓前，久久地凝視著外婆的墓碑，兒時猜外婆名字的場景一幕幕涌上心頭。外婆的亡故不僅僅讓我們傷心，還會使我們一段段生命歸于混沌，沒有問明白的秘密再也問不到了。

外婆沒有名字，可她慈祥的笑臉，瘦弱的身軀，忙碌的身影，一點一滴鐫刻在我的心里。年歲淡不去，陰陽隔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