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亞當·斯密認為語言是人類實現指揮他人欲望的工具,語言被理解為一種“行為”工具。而語言作為“表征現實”的工具時所具有的“模糊性”又會反作用于人們對現實的感知。在語言使用中對“語境”和“想象”重要性的強調,以及指出道德哲學體系闡述的最重要任務也是激發人類對崇高情操的“激情”,無疑體現了亞為·斯密對語言“詩性”一面的深刻洞見。
關鍵詞: 亞當·斯密 《道德情操論》 同情共感 語言觀
亞當·斯密一直以經濟學之父而為人所知,但他在語言方面的造詣卻鮮為人知。斯密在劍橋大學求學期間對自己語言的學習格外費心,不僅熟悉羅馬語、希臘語、法語,以及意大利語的作品,對英語作品的熟記程度據說也令專門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都自嘆不如。[1]P8-9他在格拉斯哥大學所教的大部分課程都跟語言有關,諸如他所授的邏輯學,大部分的教學時間被用來闡述語言中的修辭及文體系統,后經學生整理,斯密的修辭學筆記得以出版。據說當時的湯申公爵(Townshend)也是在閱讀完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后,覺得斯密是個道德高尚、值得信賴的人,而將斯密聘請為其養子巴克勒(Buccleuch)公爵的私人教師的。因而,語言無論是在斯密的個人生活,還是學術興趣中都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
那么在斯密看來,語言又有著怎樣的特性?語言在其倫理體系中起著怎樣的獨特作用呢?本文擬通過考查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關于語言的直接或間接的闡述來把握其的語言觀,進而理解語言在其整個倫理體系中所起到的獨特作用。
1.語言的工具性
斯密在《道德情操論》的最后部分,用單獨一段論述了自己對語言的起源和作用的理解,全文引用如下:“希望被人相信,希望說服、指導與指揮他人,似乎是我們天生最強烈的一種欲望。這種欲望也許是語言,這個人類特有的能力賴以形成的本能。其他動物都不具有語言能力,而我們也不能在其它任何動物身上看到任何想要領導或指揮其同類判斷或行為的欲望。這種想要領導與指揮同類的雄心壯志,這種想要真正出類拔萃、高人一等的愿望,似乎全然是人類特有的欲望,而語言則是這種領導與指揮他人判斷與行為的雄心,這種想要真正高人一等的愿望賴以實現的偉大工具?!保╒ii,4,25)
如果我們細讀這段文字,那么斯密對語言工具性的理解則主要體現在斯密將語言看成是“領導與指揮他人判斷與行為”的工具。在傳統意義上,語言一直是被理解成與行為相對的一種存在,語言更多的是從命題意義的角度受到學者的關注與研究。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英國著名哲學家奧斯汀提出“言語行為理論”,才第一次將傳統對立的言與行、說話與做事統一了起來,因而被認為是具有“獨創性”的。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認為語言就是用來實施行為的。而在這一段話里,我們似乎已經可以找到這一思想的萌芽。斯密所理解的語言的工具性主要把語言作為“希望被人相信,希望說服、指導與指揮他人”的工具,這樣一來,語言研究不再只是對命題意義的關注,更多的注意力被引向了說話者及其意圖,語言則被理解成為說話者實現其意圖的工具。
這樣一種從語言的“表征”工具性的理解轉向“行為”工具性的理解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耙坏谋碚魇挛锘蛩枷氲膯我还δ苤薪夥懦鰜恚Z言就能成為交流主體的自由所有物和工具,語言使用者就能夠代替語言本身而成為關注的焦點,這就使語用思維進入語言變得更為容易”。[2]P9這種對語言使用者意向的關注成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蓬勃發展的語用學的重要特點;而對語言使用者及其意圖的關注,也為語言在倫理體系中發揮作用提供了理論基礎。
2.語言的思想本體性
斯密將語言不僅看成是人們思想的表達工具,更是人們實現自己愿望的行為工具。但語言作為一種獨立的客觀存在,斯密如何理解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呢?在斯密看來,語言并不像鏡子一樣對現實進行忠實的反映,而是有所選擇的,斯密稱之為語言的“模糊性”,斯密以人們給我們所擁有的種種“激情”命名為例來說明。我們并不會用語言準確無誤地將激情的各種程度給予準確的名稱,而是“我們種種的熱情,有些除了標明其令人不快和討厭程度的名稱外,沒有別的名稱”。斯密進而解釋了原因“那些熱情,在這個程度時比在其他任何程度時更容易被旁觀者注意到。當它們讓他覺得厭惡與不安時,他必然不得不注意它們,因此自然會促使他給它們取名字。當它們和他自己自然的心態相契合時,他很容易會完全忽略它們,因此,或者完全沒想到要給它們取名字”。即使有名字,“這個名稱與其說標明一種激情在其被征服和約束后仍允許它存在的那種程度,不如說是標明這種激情的被征服和被約束”。斯密以“通常用來喜好享樂與喜好性愛的名稱”“奢華”與“節制”,以及“肉欲”與“貞潔”兩組詞語為例,“奢華與肉欲,都在表示那些熱情不道德與令人不快的程度。相反,節制與貞潔這兩個名詞,似乎更多的是表示那些熱情受到控制與征服,而不是表示它們仍被允許存在的那個程度”(vii,2,4,11)。
這樣的語言反過來對人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解讀起到了引導與建構的作用。人們容易被誤導“粉碎”“節制與貞潔的美德存在的事實,并且已經證明了那些美德只不過是在哄騙人性的粗心與單純?!倍鵁o法意識到“那些美德并不要求我們對它們所要控制的那些熱情的對象完全無動于衷。它們只是要約束那些熱情的激烈程度,使那些熱情不至于傷害個人,也不至于擾亂或冒犯社會”(vii,2,4,11)。
關于語言中人類激情的名稱,與斯密同時代的著名哲學家休謨在其《道德原則研究》中卻闡述了完全不同的看法。休謨認為:“語言的本性自身就幾乎可靠無誤地引導我們形成一個這種性質的判斷:由于每一種語言既有一套用作褒義的語詞亦有另一套用作相反意義的語詞,因而無需任何推理,稍稍了解語言的習慣用法就足以指導我們收集和整理人類的各種受尊敬的或受譴責的品質。”[3]P25因而在休謨看來人類對兩類不同的情感的體驗是具有巨大的區別的“這兩類情感之間的區別是如此巨大和明顯”,語言才會“立即以它為模型而鑄造出來,必定發明一套獨特的術語,以表達那些起源于人道或起源于一般有用性及其反面的觀點的普遍的贊許或責難的情感”?;谶@些語言,“德性和惡行就變成已知的,道德就受到承認;關于人類行為舉止的一定的一般觀念就得到了構造;一定的標準就被期望于一定的境況下;這種行動就被規定為合乎我們的抽象的規則,那種行動就被規定為不合乎我們的抽象的規則”。[4]P127
從斯密和休謨關于語言對人類正面和反面的激情的命名來看,我們可以看到休謨認為我們先有源自于“經驗”的概念或心象,而語言的作用無非是一面鏡子,對我們各種經驗加以“反映”,進而構成各種道德判斷的標準;而斯密則認為,語言對我們經驗的捕捉是不完美的,有時是“含糊”的。語言作為一種先于我們每個個人而存在的思想本體,會對我們的認知、情感等產生作用,反過來影響我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認讀。
3.語言的“詩性”
在日常生活現象的描述和交流中,語言體現出了其工具性的一面;而在觀念和思維中,則體現了語言的思想本體性一面[5]P30;語言是否還有其“詩性”的一面呢?孔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說“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等,這種“微言大義”的語言現象,向來是詩學家和文學家們研究的對象,而直到二十世紀海德格爾倡導詩化哲學后,詩性語言才在現代語言哲學中凸顯出其意義。斯密對語言“詩性”的重要性及意義有著怎樣的理解呢?
在書中第七篇,斯密在對不同道德哲學體系進行評述時,斯密認為道德哲學的最主要任務是通過對各種道德的論述及其體系的建立,激發讀者對慷慨與高尚情操的“激情”;軟化讀者的心腸,使他們變得溫和仁慈。因而,斯密對決疑論者在語言論述時追求“精確規則”和“完整體系”的做法進行了批判。“他們白費力氣地企圖以精密的規則指導那些純屬感覺與情趣品味裁決的事項。怎么可能根據一般性的規則,在每一個場合絲毫不差地確定,正義感敏銳到何等程度就會開始變成一種無聊與愚蠢的良心過濾?含蓄寡言到了什么地步就會開始變成掩飾欺瞞?……”“關于所有這樣的問題,適用于某個場合的答案,很少也設用于其他場合;在某一個場合,隨著情況有別,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差異,什么是合宜巧妙的行為,也會有所不同……他們企圖在一些不容許精確的題目上做到的那種無聊的精確性,幾乎必然會誤導他們陷入歧途,犯下前述那些危險的錯誤,并且同時使它們的著作枯燥乏味、令人厭煩,充斥許多深奧難解與抽象空洞的區別”。斯密在這段的最后,非常明確地強調道德書籍的最主要用處就應該在于激起讀者心中“高尚的情感”,而絕不只是一些抽象空洞枯燥乏味的道德體系(Vii,iv,33)。
因而,在道德哲學的討論中,斯密始終堅持道德哲學的論述并不一定要達到任何過于講究的精密度,而應像古代的道德學家一樣“只是滿足于以一種概略的方式,描述正義、謙虛與誠實的美德究竟建立在什么樣的情感基礎上,以及那些美德情感通常會激勵我們采取什么樣的行為方式”(vii,iv,35)。在理論性很強的哲學體系探討中,斯密尚且強調“語境”的重要性,“情感”的激發,足可見斯密對語言“能言所未言”能力的洞見和把握。斯密在行文著述時,總是用鮮明生動具體的事例或眾所周知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事件來闡釋自己的觀點和見解,讓人“感同身受”。這樣的一種見解和洞見無疑超越了語言的工具性和思想本體性,更多地讓我們看到了語言所具有的能超越其字面所表達的意義的“詩性”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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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葛力.萊布尼茨的語言哲學思想.北京社會科學,1994(3)8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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