臟并快樂著

蛆，臟物，塵垢，泥點，黏土，爐渣，沙礫，垃圾，煤灰，渣滓，灰塵，爛泥……被侮辱，被追截，被鄙視，骯臟幾無藏身之地。兜頭蓋臉的廣告和接連來襲的健康提示仿佛永遠在命令你要洗凈身體、辦公室或者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病菌靜靜地潛伏著。皮膚和家具一樣必須沖刷、消毒再噴上香水。最新引起恐慌的是電腦鍵盤：據說電腦鍵盤上存在的微生物是普通廁座的近70倍。

用柑橘、薄荷或者杏仁的香味清除污垢的想法背后蘊含著巨大的商機。根據研究機構歐睿信息咨詢公司的統計，世界每年用在購買肥皂、液體凝膠和洗滌劑上的花費高達240億美元。另外1060億美元則花在了衣服、餐具、廁所和其他物品的清洗上，包括浴缸和淋浴器等本身就用于清潔的物品。定期公布的研究向人們揭露了邋遢造成的令人震驚的惡果：至少76%的廚房水槽布沾滿細菌；1/3的美國男性在使用公共廁所后沒有洗手的習慣；對豬流感蔓延的擔憂目前正在為袖珍抗菌洗手液的市場銷售額連刷新高。

然而，西方對骯臟的恐懼并非來自天生。1965年，只有50%的英國女性有噴腋下除臭劑的習慣。再回溯到1940年，只有超過半數的美國家庭擁有一個像樣的浴室。1951年還有接近2/5的英國家庭沒有浴室，而這并不是完全由戰后貧困所導致的。

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人們定期沐浴的理念在當代豪華的套房浴室里重新發揚光大，然而它也曾在第2個千禧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不那么受人待見。那時候，水被認為能攜帶疾病侵入皮膚，而被污垢堵得嚴嚴實實的毛孔能抵擋住一切進攻。17世紀的歐洲貴族很少洗澡，相反，他們貼身穿亞麻襯衫以吸附皮膚的污垢，并用大量的香水和油脂來掩飾體臭。

污垢的意義就像一塊弄濕了的光滑香皂。西方對衛生的態度不僅隨著現代醫學和微生物學的發展而改變；清潔的歷史，同時是家電和屋內陳設的發展史，而且也是大眾消費市場和全球品牌的發展史。

太高貴而不能洗

吊詭的是，恰恰是對疾病的恐懼，包括梅毒和黑死病，使人們不再青睞水。弗吉尼亞·史密斯在《清潔：一部個人衛生和清潔的歷史》中如是說道，十六世紀的人們普遍認為公共浴池之中隱藏著一種特別的危險。當時的公共浴池，是由從土耳其和阿拉伯世界返回歐洲的十字軍重新引入到歐洲的，曾一度風靡于中世紀的德國、瑞士及法國等國家。但隨著疾病的大規模爆發，醫學界的人士開始認為熱水能打開皮膚，讓瘟疫或者其他的疾病侵入身體；同時，說教者也譴責在浴池里淫蕩墮落的行為。到了1538年，弗朗索瓦一世正式宣布關閉法國澡堂；亨利八世 則在隨后的1546年關閉了薩瑟克的“湯浴池”。

一個奇葩的時代隨之開啟。人們無論貧富，均與骯臟和睦相處，相安無事。對于那些天生有潔癖的人來講，這也許是最壞的時代，因為法律規定即便是擁有私人浴室也將被判有罪。根據法國宮廷醫生讓·海拉德的詳細記載，一直到7歲，生于1601年的路易十三才洗了一次澡。喬治·維加羅（在《清潔和骯臟》一書中介紹說，17世紀時人們普遍認為亞麻具有吸汗的特殊屬性。對一位紳士而言，擁有一衣柜的精細亞麻外套與內衣以供日常換洗，是講究衛生的極致。當時文藝界的風云人物拉辛和莫里哀各擁有30套亞麻服裝。

在熱水中洗澡被認為對健康有真正的危害。法國的亨利四世是出了名的臟，“他的身上散發著汗水、馬廄、腳和大蒜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在得知蘇利公爵洗過澡之后，國王連忙向他的私人醫生安德烈·杜勞倫斯征求意見，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告知這位可憐的公爵有可能變得體虛。因此，國王向蘇利公爵發出了一條緊急通知，阻止他出門以防感染。在英國，伊麗莎白一世每個月只沐浴一次；而她的繼任者，詹姆斯一世似乎只清洗過手指。當時天主教修士的一位醫生托馬斯·莫爾頓還出版了一本醫療小冊子告誡人們在瘟疫流行期間需特別謹慎：“不要使用浴室或者火爐；不要出太多的汗，因為這些都會打開人體的毛孔，讓大量的細菌侵入皮膚并傳染到人的血液之中。”

關于水的危險一直像神話般流傳了下來，到了18、19世紀，這種觀念的改變過程比預期的還要漫長。路易十四曾在凡爾賽宮建造了豪華的浴室，但馬蒂·達·維哈在《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中》一書中解釋說路易十四建造它們的目的并不是用來清潔身體。一個世紀之后，拿破侖和約瑟夫均非常喜歡熱水沐浴，他們擁有好幾個豪華的坐浴桶。凱瑟琳·昂絲伯格在《清潔：一部不清潔的洗滌史》中指出沐浴與外交具有一定的聯系：局勢愈緊張，沐浴時間愈長。1803年亞眠（法國北部城市）的和平狀態被打破時，拿破侖在浴缸中待了整整6個小時。

醫療的進步讓用水重新成為時尚。歐洲的上層社會流行從位于前羅馬浴場 附近的礦物溫泉中取水；他們喜歡讓疲弱的身體接受水療，而不是用水清除身體的污垢。19世紀，細菌理論通過外貿、殖民和旅行與各種各樣的新思想一道傳播開來：來自土耳其和北非的浴池，來自印度的洗發水，還有來自法國的坐洗盆和用橄欖油制作而成的馬賽肥皂。水和衛生慢慢地回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來，而骯臟重新被打回原形。

你喜歡的肥皂沫

英語語言將“骯臟”一詞妖魔化了。它里面充斥著諸如“干臟活”、“臟錢”或者“臟話”等詞語。在英國，警察們被譴責為“垃圾”。所有的政客們都力求避免“家丑外揚”。出生卑微的人被認為是出生“赤貧”，而富人通常“一身銅臭味”。

清除污垢是一件好事，寬容點說，僅僅不存在污垢也是一件好事。“一張無傳染病的健康證明書”、“一個干凈的記錄”、“大勝利”或者“有趣的事”能喚起有益健康的完美無瑕，重生或者井然有序。洗禮，不論是猶太文化中的尸體還是印度婚禮中幸福夫妻的雙手和雙腳，在許多文化和信仰之中都承載著宗教的象征意義。許多宗教將沐浴與寬恕和赦罪聯系起來。

這種聯系似乎已經深深地植入西方人的想象之中。散文集《骯臟》的編輯敏迪·劉易斯在書里寫道，“在清潔的過程中，我們能理解生命的意義，將雜亂分類，重新恢復心靈的秩序，解決憤怒和挫敗，重新發現生命的美麗，并且表達我們對他人的喜愛或者仇恨”。散文集的作者認為，清除污垢有時能愈合傷痛，而有時則帶來壓抑；有時撫慰身心，有時則使人心神不寧——人們在不同的情境下經歷其中的某一種感受。

《骯臟》的一位作者描述了她那種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神經質是如何導致了婚姻的破裂。“對我來說，在這虛空的生命中，力求清潔的行為代表了我對控制力永遠的追逐。”另外一位作者則闡釋了清潔如何成為一種表達自我價值的方式：“在我有時似乎找不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時，清潔給了我一種目標感。在家里，總有一些東西要除塵、吸塵和處理掉。”

顯然，人們今天厭惡骯臟具有一定的科學依據。自從法國的路易·巴斯德和德國的羅伯特·科赫分別在19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發展了細菌理論，基本的衛生措施開始起到遏制疾病傳播的作用。細菌的發現給19世紀的衛生改革者帶來了科學上的支撐，他們早期的努力有得有失，只因當時對骯臟的漠視太過普遍。法國公共教育部1884年委托發布的一份報告宣稱，“在所有的文明國家中，我們是最不重視清潔的。即使在富裕階層當中，嚴格的身體清潔僅限于身體的可見部分”；至于鄉下的窮人，“建議他們洗澡會引起大多數農民的恐懼”。

19世紀末，公共衛生的改革促使曾經在中世紀的歐洲非常流行的公共浴池和洗房重新建立。在進步主義時期，紐約建造了25座公共浴池，當時大量來自歐洲的貧窮移民涌入紐約。芝加哥自由洗浴和衛生聯盟在1897年稱，“教化那些涌入進來的野蠻歐洲人的最偉大的力量就是公共浴池。”

就其自身來說，公共浴池的建設并不足以吸引人們洗浴。喬治·奧威爾 在《通往維根碼頭之路》一書中描繪了1937年約克郡和蘭開夏郡等工業城鎮中工人階層的生活，并聲稱在工人階層中，基本的衛生措施并不常見。他寫道，“有些房子如此令人驚恐，以至于超出了文字描述的極限。

這里一個充滿穢物的浴缸，那里一罐沒有洗過的壇子，更多的壇子隨意堆在墻角，到處是撕碎的報紙。屋子中間總是擺放著同一張令人恐懼的桌子：桌面上鋪著一層黏糊糊的油布，堆滿了炊具、熨斗、織了一半的襪子、一片片不新鮮的面包和用油膩的報紙裹著的一塊塊奶酪。

當奧威爾思考著“難道‘下層人’聞不到難聞的氣味嗎？”這個問題時，他指出：“每天洗澡的習慣是最近才在歐洲流行起來的，一般而言，工人階層比資產階級更加保守。英國人變得越來越干凈，并且我們希望他們能夠在一百年之后和日本人一樣干凈。”

如同19世紀工業化之后的英國和美國把公共衛生改革的重點放在基本衛生指標上一樣，今天我們也在為遏制世界上赤貧地區的疾病傳播而努力。將潔凈的水引入村莊和貧民區與鼓勵洗手被認為是降低嬰兒死亡率的最有效手段。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統計，每年有350萬兒童死于腹瀉或者相關疾病，而這些疾病完全可以通過簡單的衛生措施預防。

然而在西方，清潔的標準似乎已經超越科學領域，進入了時尚流行圈。可以肯定的是，一排排的噴霧劑、凝膠、洗液，如果用到如神壇一樣巨大的洗浴盆中，必將嚇壞上世紀大多數的歐洲人。

1879年，美國中西部企業家詹姆斯·甘寶向市場推出了一款溫和的多功能白色肥皂。他同事的兒子哈利·波科特將其命名為“象牙”，它是今天寶潔公司最暢銷的肥皂品牌之一。美國人領導了戰勝骯臟的運動。科學基礎、創新的勇氣和開化移民的使命都發揮了其作用。昂絲伯格女士這樣寫道，在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里，“清潔已經不僅僅與虔誠信仰聯系在一起，而且也代表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

在芬蘭和北歐其他國家，蒸汽桑拿浴的文化使他們保持了較高的衛生水平。但是，由于他們易出問題的浴室管道和忽視體味的遲鈍嗅覺，歐洲人依然被認為是無可救藥的落后。相比之下，美國公司在設置新的衛生標準時表現出了無窮無盡的創意。全身上下的清洗、除臭劑的使用、腋下毛發的剃除以及用潔齒漱口液漱口：每一樣都已經成為美國現代自尊女性的必修課。

1936年，《婦女的家庭伴侶》雜志中刊登的一則力士香皂廣告中，頭發光澤的年輕女子弗蘭西斯絕望地靠在一棵樹上哭泣：“可是，我已經31歲了…現在已經嫁不出去了……”幸運的是，她的朋友幫她贏得了情郎，方法是用力士香皂洗內衣。廣告建議道，“避免使人不悅！很多女孩因為一次令人震驚的、不可原諒的錯誤——內衣散發的汗臭味，失去友誼、浪漫和幸福。”幸虧有了力士香皂，廣告中的女孩在芳香的泡沫中清洗她的內衣，并因此找到了她夢中的白馬王子。

美國肥皂制造商發明了一種巧妙推銷產品的方式。他們先是贊助廣播劇，后是肥皂劇。寶潔公司贊助的《指明路燈》于1937年在廣播上首播，后來該劇成為了世界上最長的肥皂劇。聯合利華公司和高露潔棕欖公司也同樣熱衷于贊助電視劇。

干凈的身體當然少不了一塵不染的家庭來搭配。戰后人們移居郊區，廚房和浴室的普及使得越來越多的地方需要洗刷和清理。自動洗衣機的大批量生產解放了婦女和她們的傭人，她們不再每日耗費數小時在齊肘深的洗衣池里洗衣。那些廣告通常是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男士和一位迷人的家庭主婦不停地舉起條幅：衣服更潔白，纖維更柔軟，表面更閃亮。

尋垢甚至一度成為一項吸引大量觀眾的體育運動，這一點從黃金時段真人秀節目的成功舉辦中可以推斷出來，例如英國的“您的房子有多干凈？”。在這些節目中，金姆和艾吉兩位清潔王后會手持拖把和洗刷器突然襲擊可疑的房屋，并搖晃手指以示不滿。當她們用試紙檢測出表面的細菌水平時，會發出不滿的咆哮，接下來工業清潔設備便會入場了。

消除骯臟

近來，清潔用品的市場營銷發生了轉向，除了滿足人們除垢的需求，還有解壓的愿望。浴室已經成為了放松的神殿。馬賽克瓷磚和水槽浴回歸了古希臘古羅馬的高尚傳統；有機浴精帶來如沐溫泉般的肌膚再生。美國人每年購買的肥皂數量仍然比歐洲人要多。但是如果算上液體洗滌用品的話，目前的歐洲人均消耗量僅次于美國。

人們對于骯臟的態度仍存在較大分歧。令游客不解的是，法國以有害個人衛生為由禁止在公共泳池穿著寬松的泳衣，并堅持認為緊身衣更干凈。聯合利華聲稱英國人和阿根廷人更親睞除臭劑，而包括日本人在內的亞洲人則遠非如此。據一項調查報告稱，世界范圍內12個大國平均72%的男人使用除臭劑，而中國僅有14%的男人使用。

但是，這可能只是時間和收入的問題。根據歐睿信息咨詢公司預測，亞洲很可能成為世界最大的洗護用品市場。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搬進城市或走出貧民窟，去污產品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喜愛。聯合利華居家和衛生部門首席官基斯·維德激情洋溢地說：“從現在起到2015年還將增加4億個廁所，廁所越多，需要清理的表面積也將越大。”

時至今日，人們需要了解的信息不僅僅是如何對表面進行消毒，而是怎樣從根本上避免接觸到它們。現在有自動沖水馬桶、腳踏式水龍頭以及一些看起來很奇怪卻能幫助你通過前臂施壓打開門把手的裝置。“廁所里有那么多先進的衛生產品，很難理解為什么門把手卻一直被忽視。”一位該產品制造者說。日本高科技廁所里安裝了一個內置的溫控噴嘴，它可以將水噴灑在你的屁股上，然后用熱風烘干，實現了“無手清潔”。

可是，骯臟的困擾是不是已經離我們遠去了呢？一些免疫學家認為，現在兒童生長的環境太過清潔，無菌環境反而會使免疫系統得不到充分的發展。這種衛生學假說或許解釋了為什么發達國家的濕疹和其他過敏癥狀發病率越來越高，而在貧窮國家卻很低。各種研究表明，那些將細菌帶進家里或在農場接觸動物和淤泥孩子們不太容易患上干草熱病或哮喘，盡管科學證據還未形成最終定論。

加州大學皮膚病學家的一項最新實驗為衛生學假說提供了分子理論依據。他們發現生長在皮膚表面的細菌可以通過釋放一種特殊的分子來阻止外層皮膚細胞發炎的方式幫助傷口愈合。換句話說，無菌皮膚可能會引發炎癥和減緩傷口愈合。

美國免疫學家兼《為什么骯臟有益》的作者瑪麗·瑞布什認為，一些家長幾近瘋狂地將其孩子與骯臟隔離開來。“當奶嘴掉在地板上時，這些家長就恨不得用漂白劑泡、用洗潔精洗，還要放在微波爐里烘干，凡是能想到的招兒都會用上。”可問題是，這樣做孩子就無法接觸到細菌，從而就無法培養強健的免疫系統。所以，最好還是鼓勵孩子們在不是那么干凈的環境中玩耍。

這一觀點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聯合利華發起了奧妙的廣告活動，它的洗衣產品品牌冠以“骯臟有益！”的口號。公司的市場調查顯示臟衣服不好的信息使媽媽們感到挫敗。維德先生解釋道：“我們要將骯臟重新定位成一種自由的表達”。讓孩子們把衣服弄臟，因為我們知道奧妙隨后便會將它們清洗干凈。

英國的一些研究者甚至發現骯臟可能會使人更開心。一項針對老鼠的實驗表明一些通常在土壤中發現的細菌會刺激大腦中的神經元產生血清素，從而影響情緒。布里斯托大學的克里斯·勞里說，實驗結果“讓我們思考如果不多花些時間在骯臟的環境里玩耍會有什么后果？”從惡魔和有害之物到幸福與健康的擔保人？這對微不足道的細菌來說，夠榮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