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資本主義:看得見的手

經濟學家阿德里安·伍爾德里奇(Adrian Wooldridge)認為，西方自由資本主義深陷危機之時，恰逢一種新型的國家資本主義在新興市場國家大力崛起。

貝阿特麗斯·韋伯(Beatrlce Webb)在一個忠實擁護自由市場與有限政府的家庭里長大。她的父親是一位白手起家的鐵路大亨，母親是一位虔誠的自由貿易主義者。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自由主義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hert Spencer)則是她家的座上之賓。斯賓塞很喜歡年輕的貝阿特麗斯，主動為她授課，向她講授市場的魔力，適者生存的法則以及國家的弊端。但是當小貝阿特麗斯長大后，她有了很多自己的困惑：為什么政府不去干預市場，幫助那些失學的孩子們爬下煙囪，進入學校；為什么政府不為那些飽受失業和凍餓之苦的人們提供基本的食物和生存保障；為什么政府不去援助那些瀕臨倒閉的工廠和他們雇傭的工人們?正因為懷抱著這些疑問，貝阿特麗斯后來成為了西方福利國家制度的設計者之一，她同時也是蘇聯共產主義制度的忠實辯護者。

貝阿特麗斯年輕時曾專注于有關國家與市場關系的爭論，而這個爭論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人們遺忘，反而愈演愈烈直到今天。1900年至1970年，經濟集權主義的擁護者一直處于上風。在這期間，政府建立了社會保障體系，還將大量的私有經濟國有化。在1970年至2000年間，自由市場主義展開了反擊。里根和撒切爾夫人為西方世界帶來了新風尚，他們推行國營企業私有化，削減國家福利。與此同時，堅持國有經濟的蘇聯陣營國家紛紛崩潰，留下一堆斷壁殘垣。

到了今天，自由市場必勝的時代戛然而止。2008年摧毀了雷曼兄弟的經濟危機依然在西方世界肆虐，一些弱小的國家已經陷入了混亂，比如希臘。即使是強大的美國，普通工人的收入在過去3年間也未見增長。弗雷澤研究所(一家加拿大智囊團)在過去40年里一直觀察著經濟自由度的變化，他們發現，全球“經濟自由指數”從1980年的5.5(最高為10)一路攀升至2007年的6.7，隨后，該指數開始回落。

自由資本主義的危機隨著其有力替代者的出現而變得越發嚴重，這個競爭者就是國家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試圖融合國家的力量與資本主義的力量，它依靠政府來挑選競爭的優勝者，并促進經濟增長；與此同時，它也會利用資本主義的經濟調節工具，比如讓國有企業進入股票市場和融入全球化進程。國家資本主義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崛起的日本，甚至是19世紀70年代崛起的德國，不過，此前的國家資本主義既沒有現在的規模，也沒有利用什么精巧的經濟調節工具。

當代世界最成功的經濟體大多是國家資本主義模式。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在過去30年里保持著9.5％的平均年增長率，國際貿易總量的年增長率更達到了18％。在過去的10年里，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了3倍，達到了11萬億美元。中國以此取代了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除此之外，中國還在眾多消費品領域取代了美國，成為世界最大消費市場。中國政府是中國150家大型企業的最大股東，并領導和發展著其他數千家企業。通過管理貨幣，將資金導向特定產業，以及與海外的中國企業密切合作，中國塑造了自己的市場。

全球實力最強的企業大多也身處國家資本主義陣營?？刂浦澜缢姆种蛢涞?3家石油公司全部是國有企業。俄羅斯天然氣股份有限公司(Gazprom)是全球最大的天然氣公司，它同樣也是國有企業。不僅如此，國有企業在幾乎所有行業都獲得了成功。中國移動是擁有6億用戶的移動電話巨頭。沙特基礎工業公司(Saudi Basic Industries Corporation)是全球獲利最豐厚的化工企業之一。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Sberbank)是歐洲市值第三大的銀行。迪拜港口(DubaiPorts)是全球第三大港口運營商。阿聯酋航空公司(airline Emirates)每年保持20％的增長。

充足的資本和西方經濟危機帶來的機遇使得國家資本主義一路高歌猛進。中國、俄羅斯和巴西的國有企業占其股票市場總市值分別為80％、62％和38％。2003年至2010年間，這3個國家的海外投資占新興市場國家海外投資總額的三分之一，這些國家的大型企業在世界上所占的比重也越來越大：中國有3家國有企業躋身全球最賺錢企業TOP10排行榜，而歐洲只有2家。如果將主權財富基金的戰績也納入考量范圍的話，自由資本主義看起來正在全球范圍內全線潰?。杭~約克萊斯勒大廈(Chrysler Building)90％的股權已經被來自阿聯酋的阿布扎比財團收入囊中，而英超豪門曼城足球俱樂部(Manchester City football dub)同樣歸屬于這個財大氣粗的財團。中國曾經出現過對“國進民退”現象的熱烈討論，而如今這種現象正在全球范圍內出現。(國進民退，經濟學語匯，一般用于表示某領域國有資產進入而民營資本被迫撤出)

本期的封面故事將側重探討新興市場國家中出現的國家資本主義熱潮，它有別于歐洲的舊國家資本主義，它反映的是未來而非過去。我們將主要考察中國、俄羅斯以及巴西的情況。不久前，俄羅斯發生了示威活動，抗議總理普京的議會選舉舞弊行為，俄羅斯民眾對國家的政治穩定提出了質疑，這其實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對國家資本主義前景的疑慮。盡管如此，國家資本主義目前看起來不會有什么大的改變。本期的封面故事并沒有對印度做詳細地考察，因為印度雖然擁有幾個全球最大的國有企業，但這些企業更像是牌照制度(Hcence Raj)的歷史遺物，而非具有進取精神的國企巨頭。相較于歷史中的國家資本主義，當今的國家資本主義在數個方面有了重大的發展。首先，國家資本主義的范圍變得極為廣闊，包括擁有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國。其次，國家資本主義演變的速度越來越快，中國和俄羅斯僅用了10年時間就發展出了國家資本主義的新形式。再次，當今的國家資本主義善于靈活運用精巧復雜的經濟調節手段?，F代國家擁有的權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它們運用金融工具達成預期結果的技巧也越來越嫻熟；它們還摒棄了以往將國有企業交到政府官員或者親信手中的做法，轉而使用職業經理人管理國有企業。

歷史的回歸

本期封面故事將以懷疑的態度看待國家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已經證明了自己能夠快速夯實一個國家的經濟基礎，但這個體系能否自我糾正錯誤，或是在創新領域依舊表現出色?朋黨關系和腐敗是困擾國家資本主義體系的主要矛盾，在經濟快速增長的時期管理這些矛盾是一回事，在經濟困難的時期，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迄今為止，國家資本主義是自由資本主義面臨過的最強大的對手。國家資本主義的支持者聲稱他們將兩種資本主義的優點結合在了一起，雖然事實也許并非如此，但是他們確實學會了如何避免落入過去國家資本主義主導的經濟增長中的某些陷阱。國家資本主義在新興國家充滿活力的市場中蓬勃發展，這些國家每年平均保持5.5％的經濟增長，而發達國家在過去幾年的平均經濟增長率僅為1.6％，到2020年，新興市場國家的GDP很可能占到全世界GDP的一半。

國家資本主義似乎正發展成為未來的趨勢。巴西政府已經逼走了礦業巨頭淡水河谷(Vale)的老板，因為他尋求獨立于政府自主經營。法國政府已經設立了主權財富基金。南非政府正公開談論要將企業國有化，創造最優秀的國有企業。世界銀行和其他多邊機構的經濟學家們也在討論新產業政策時代的來臨。這引發了一系列關于全球經濟體系的棘手問題。如果某些企業受到政府或明或暗的支持，怎樣保證貿易體制的公平?怎樣防止政府以企業為幌子進行軍事滲透?怎樣才能消除人們對排外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影響公正的合理擔憂?近年來，最大的幾起貿易糾紛都有國有企業的身影，比如中國國家海洋石油總公司(China National Offshore Oil Corporation)在2005年試圖收購美國的優尼科石油公司(Unocal)，以及迪拜港口(DubaiPorts)對數座美國港口的收購案。未來，這種貿易糾紛還會更多。國家資本主義的興起也讓人們對于全球化影響的種種期望一一破滅。大前研一曾說，民族國家的時代要終結了。托馬斯·弗里德曼曾認為，政府將不得不戴上市場紀律的緊箍咒。娜奧米·克萊因曾預言，全球最大的公司將比許多國家還要龐大。弗朗西斯·福山也曾斷言，歷史將以民主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勝利而告終?？芍辽佻F在看來，在世界大部分地區上演的劇情是國家打敗了市場，集權戰勝了民主。歐亞集團(Eurasia Group)是一家政治風險咨詢公司，該公司的總裁伊恩·布雷默聲稱，國家資本主義帶來了“自由市場的終結”，并將“自由市場的終結”作為其著作的標題。雖然他的用詞稍顯夸張，不過世界上大多數政府，特別是新興市場國家的政府，確實正在學習如何利用市場來實現政治目的，就這一點而言，他是對的。市場這只無形之手正讓位于國家資本主義這只有形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