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與弊

京滬高鐵之旅對那些習慣了英國老式鐵路的外國乘客來說堪稱為一種享受。年輕美貌的女乘務員身著整潔的紅色制服，熱情地為旅客們提供服務。當列車開動后，時速很快就穩定在了300公里／小時，只需要不到五個小時就能抵達1318公里之外的上海，在那里，迎接旅客們的是一座曲線流暢、造型優美的高鐵車站。

乘坐時速如此之快、里程如此之長的高速列車實在讓那些首次乘車的西方人有些惴惴不安，除了車窗外那些飛逝而過讓人有些頭暈目眩的鄉村景色，真正讓西方人感到不安的是，他們意識到自己已被中國遠遠地甩到了身后。而且這些造價昂貴的高鐵對中國精英們來說實在算不上是什么面子工程，形形色色的人們擁擠著排隊上車，車廂里甚至還彌漫著宿醉的酒精味。對于許多普通中國人而言，高鐵正在成為一種便利的日常交通工具。

相比于中國，俄羅斯鐵路的景象則會讓你迷失在過往的時光里，仿佛穿越回了30年前的蘇聯。那里的警衛仍然帶著前蘇聯時期的尖頂帽子，舉止也是一樣的粗魯沒有教養。大屏幕上放著鐵路工人的孩子們在象棋和體育比賽中的獲獎情況。俄羅斯國有鐵路公司的總裁雅庫寧曾經是克格勃，他承認他的公司組織極為龐大冗雜：包括120萬名員工，兩萬個站點，86000公里的鐵軌，涵蓋了學校和醫院在內的社會福利網絡，甚至還有一所馬術學校。他也承認政府的影響無處不在，比如他辦公桌上的三臺白色電話機都可直通克里姆林宮(他說他還有一條專線，可以直接打給他的老朋友普京)。如果沒有政府批準，他連自己辦公桌旁放的一把椅子都不能擅自賣掉。

不過雅庫寧是個精力充沛的行動派。他改革了招聘政策去吸引高端人才，引入了完整的質量管理體系，并雇傭國際知名的安永(Ernst＆Young)會計師事務所為公司審計賬目。他指出公司存在的一些不合理問題，比如很多學校和小診所是一百年前為了管理鐵路而在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平原上修建的，它們現在基本面臨癱瘓和廢棄。雅庫寧認為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純粹的資本主義和純粹的社會主義，只有能夠解決問題的方法是永恒的。

看似簡單，實則不然

國家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喜歡對比美國近期的衰退與中國近期的成功。他們還指出，美國在必要的時候迅速地對通用汽車公司進行了國有化，這也是國家資本主義的一種手段。反對國家資本主義的人認為中國也不過是只紙老虎。去年中國浙江省發生了高鐵列車追尾脫軌的慘痛事故，造成了數百人傷亡，事故之后中國對高鐵進行了減速，這讓很多批評家認為中國的高鐵只是看起來很美好而已。要公正地評估國家資本主義，需要考慮三方面的因素。首先，國有企業和私有企業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涇渭分明。“私有”企業中的佼佼者，比如中國電信行業巨頭華為，一直以來都受到政府的支持。因此，要想計算國有企業和私有企業各自的生產效率很不容易。其次，起決定性作用的并非只有企業的所有權。國家資本主義遇到的問題和取得的成功與其說是由于企業的國有屬性，還不如說是由于整體經濟的快速發展。最后，具體的環境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國家資本主義在某些領域能夠一帆風順(如基礎設施建設)，而在另一些領域則表現糟糕(如日用消費品)。同樣，在發展的某一階段，企業的國有屬性能夠起著積極的作用，而在另一階段，這一屬性又可能產生消極影響。

國家資本主義最為顯著的成就集中展現在基礎設施建設領域。中國的基礎設施數據傲視全球，其中包括全球最大的水力發電項目三峽大壩，以及總長達到6400公里的高速鐵路。中國遍地都是新建的機場和火車站。甚至就連俄羅斯相對簡陋的鐵路系統也在極其惡劣的氣候里運作良好。

波士頓咨詢集團(BCG)預測這種欣欣向榮的基礎設施建設熱潮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在接下來的20年里，“金磚四國”在道路交通方面的投資將占全球總量的一半以上，航空業的投資占全球的40％以上。該咨詢集團同時指出，國家政府機構將在這些建設中起到重要作用。主權財富基金也更加青睞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因為這些項目可以規避股市動蕩的風險。中國的企業遍布全球，它們在非洲筑路修軌，在東南亞造橋發電，在美洲修建學校。在一份全球最大承包商名錄中，中國企業占據著前五名中的四個席位。中國建筑工程總公司在全球約100個國家承包了逾5000個項目，其2009年的收入高達224億美元。中國水利水電建設集團公司控制著全球市場半數以上的水電站修建項目。

在第二代基礎設施建設(如建設信息高速公路和施行更高的環保標準)方面，國家資本主義也取得了良好的成績。盡管中國移動通信網絡的掉線率和無信號覆蓋范圍均高于美國，但是其規模仍然是全球第一。中國的網絡用戶數量也是全球之最，中國4.2億互聯網用戶中有3.64億人使用寬帶接入互聯網。中國在某些綠色能源的研發上也躋身世界前列，其太陽能電池板的出口量位居全球首位，雖然把賭注押在綠色技術上風險非常高。整體而言，基礎設施建設對于很多國家來說依然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國家資本主義在幫助本國產業巨頭進入國際市場方面也十分成功。能進入全球500強的新興市場國家的企業中，有三分之二是國有企業，其余的也大多獲得了政府各種形式的支持。政府可為企業提供打入國際市場所需的資源，也可促成小型企業之間的合并，從而形成具國際競爭力的大型企業。

沉迷于生產這些成功的大型國有企業也存在風險：它們缺乏進取心和自我進化的能力不過龐大的國有企業有其存在的政治意義。它們能增加民族自豪感，能讓國民相信本土企業可以與國外的跨國企業同臺競爭并獲得勝利，而且還為新興市場國家爭取到了設定國際標準的權力，從而避免被別人的游戲規則牽著鼻子走。中國已下定決心借著“物聯網”市場的繁榮發展達成這一目標。雖然有觀點認為國家資本主義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波特金村莊(Potemkin Village)，但支持國家資本主義的論點也有很多，其中最為有趣的一個認為它可以讓新興經濟體更快速地學習其他國家的優點。一流的國有企業是世界上最大的學習機器。要建立這樣的企業，你必須向全球企業中的佼佼者學習。一旦建立了這樣的企業，就可以進一步地深化你的學習，例如使它們在境外的交易所上市(接觸全球頂尖的銀行家和分析師)，或者收購境外企業(獲得先進的技術)。中國企業吉利國際以18億美元收購了沃爾沃(Volvo)，因此獲得了全球最先進的汽車制造工藝。上海電氣集團以15億美元收購了高斯國際，進而與西門子和三菱成立了合營企業，拓展了其工程技術。沙特基礎工業公司收購了幾十個國家的眾多企業后，成為了龐大的跨國企業。

所有這些成功案例促成了一種“我已預見未來并做得很好”的心態。國有企業的老總們喜歡宣稱他們兩方面都做到了最好——不僅具備規劃未來發展的能力，并且能應對客戶瞬息萬變的需求。就連局外觀察者也被感染了這種心態。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辛教授指出，現在最好的國有企業相比五年前的同類企業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她認為中國移動已經不遜于任何西方國家的競爭對手。博斯管理咨詢公司的謝仕榮認為，國有企業的體制的靈活性遠超人們的想象。2007年10月，中國共產黨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了第17次全國代表大會，國家主席胡錦濤在會上提出了未來發展的首要任務：提升中國的“自主創新能力”。在此之前，中國已經在創新領域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中國政府邀請了微軟和谷歌等西方一流企業在中國成立研發中心，要求國內的優秀企業提升創新能力，也在科技領域做了大量資金投入(胡錦濤主席在會上指出：已有將近2萬家高科技企業落戶北京中關村科技園區)。但是中國必須在未來幾年里加倍努力。

其他以國家資本主義為主導的國家也同樣熱哀于自主創新。俄羅斯的精英們對位于莫斯科郊外的高科技園區斯科爾科沃寄予了厚望。俄羅斯希望把斯科爾科沃打造成一片本土技術人員和企業家的樂土，一塊吸引跨國企業的強力磁石，一口年輕工程師的靈感之泉，一枚打破俄羅斯單一能源經濟結構的鉆頭和6將科技轉化為商業生產力的橋梁同樣迪拜也興建了一個知識村，6多媒體城，一條信息技術走廊和一處大型的金融中心。

弊之所在

不過上述那些自主創新的努力，成功率并不高。政府擅長做的，是埋下創新的種子：美國為斯坦福大學基金會提供了部分資金，并協助它創辦了第一家創業投資公司。但政府不擅長將創新的種子培育成果實。哈佛大學商學院的勒納借用了娛樂圈的一個比喻，將政府資助的創新項目形容為“夢碎大道”。2005年，馬來西亞斥資1.5億美元修建了“生物谷”(BioValley)，現在“生物谷”早已變成了“鬼谷”。迪拜的創新投資沒有帶來多少新產品，赤字倒是節節攀升。斯科爾科沃的建筑師甚至擔心梅德韋杰夫總統的離任會在他們建成第一棟大樓前就攪黃整個創新項目。

喬治亞理工學院的布萊茲奈特和默菲認為，政府過度追求自主創新的結果很可能是揠苗助長。臺灣大型電子集團富士康生產iPad和同類產品的產能傲視全球，該集團僅深圳廠區的員工就多達27萬人。華為是改進其他人技術并以最快速度將新技術打入市場的大師。中國的珠江三角地區有不計其數的小公司，它們填補了細微但重要的市場空缺。中國大學還在大批量地生產畢業生，有些畢業生的專業常常為西方所忽略，比如礦業和重型機械制造業。對這些人力和專業優勢善加利用，而非企圖建一座中國硅谷，對中國發展的幫助會更大。

生產力與實力

大量的證據表明，國有企業不僅不擅長創新，而且生產力也不如同行業的私有企業。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認為，算上包括免費使用土地在內的所有隱形補助，2001年至2009年間，國有企業股本平均實際回報率為-1.47％。更早的研究顯示，從100％私有企業向100％國有轉變期間，生產力水準在逐步遞減。2005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在一份報告中指出，私有企業的總要素生產力是國有企業的兩倍。同年，麥肯錫全球研究所的一項研究結果顯示，政府控股較少的企業，其生產力比政府全額控股的企業高出70％。不過，生產力低下并未影響國有企業高額的盈利。2009年，中國移動和中石油這兩家國有企業的盈利(330億美元)就比中國私有企業500強的利潤總額還要高。2010年，129家盈利最為豐厚的國有企業的凈利潤高達約1510億美元，比2009年增加了50％(這些利潤大多來源于幾乎完全壟斷的行業)。2010年上半年，中國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日平均利潤為2.11億美元。

國有企業在蠶食私有企業的同時，也在鯨吞資本。中國的國有銀行向國有企業放貸的利息僅1.6％，而對私有企業則高達4.7％，而且并不是所有私有企業都能順利借貸。2009年，中國官方未收回的貸款中僅有2％為私有企業的貸款。結果就是私有企業相繼破產倒閉的同時，國有企業則忙于相互攀比自己一擲千金所修建富麗堂皇的總部大樓。

國有企業對人才也有著同樣巨大的胃口。兩位剛獲得MBA學位的中國人解釋了他們為何會選擇國有企業：國有企業的薪酬很高，相比于大型跨國公司也毫不遜色，而且國有企業的工作時間很短，更是打不破的鐵飯碗。一位正在攻讀MBA的俄羅斯人談到了他們國家的現狀，幾乎與中國如出一轍。

盡管如此，國有企業能夠迅速改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些國有企業為當權者及其子女親屬營造了舒適的生活環境。許多普通百姓應該也可獲得機會的公司崗位現在都掌控在執政者手中——在中國是政府，在俄羅斯是機密最高統帥部，在阿拉伯國家則是王室家族。這造成的后果是，那些被排斥在外99％的普通民眾自然會對這1％的既得利益者心懷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