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暈倒久臥病床,在二○一一年農歷十一月十七日早上。這個原本平素的早晨,由此蒙上濃重的陰影,演繹成我人生日歷中灰暗的一頁,讓我目不忍睹。
“病來如山倒”。這句俗話,耳中聽來終覺“虛”,親身經歷方覺“實”。突如其來的暈倒遭遇,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早上七點半鐘,我正準備用餐,猛然覺得頭大暈了一下。我趕緊向客廳中的沙發靠攏,想倚靠沙發穩住陣腳,如往常一樣過一會兒就平安無事了,僥幸過“關”。出乎意料的是這次病情急轉直下,剎那間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無論如何站立不穩,只好踉踉蹌蹌地倒在了沙發上。災難從天而降,我痛苦不堪——胃里翻江倒海,口中嘔吐不止,眼昏花得連手機屏幕上的按鍵也看不清,天花板上的頂燈順時針旋轉著;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衣、頭發,呼吸短促,頭不敢動,身子不敢翻……真是欲死不能,想活不成!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應約趕來了,圍在我的“病床”邊緊急會診;護士們匆忙地配好藥液,麻利地給我輸上豎長的輸液管將吊掛的液體瓶和我的身體緊密聯系起來,液滴前赴后繼地潛入我的血脈;就這樣,我轉眼間完成了由常人向病號的角色置換,告別了正常的起居生活,開始了“吊瓶”的痛苦日子。
兩天后,我正式住進了縣醫院,醫生以“美尼爾氏綜合癥”給我治療,不遺余力。我每天都在藥味彌漫的醫院度過,吃住在既窄又臟的病床上。兒童病號抽血、打針時的哭鬧聲不絕于耳。這是我厭煩的陌生環境。輸液成了我每天必須完成的“作業”。起初病特重,一天輸液時間超過十個小時,漫漫白晝真難熬!后來病輕些,只輸上午半天液,下午休息。這實在是值得慶幸的款待——身體被“拘禁”的時間減半了,皮肉之苦也減半了。每天輸液前的心情,總是極其矛盾——自己主動伸出手臂,眼睜睜地看著尖銳的針頭,一針見血地穿越自己沒有設防的皮層,深深刺入向來深藏不露的血管,身體出于本能恐懼地排斥,但又渴望病魔早日被藥液趕走,解救出倍受折磨的軀體,所以又希望快扎快輸。思想斗爭著,護士已“扎我沒商量”,并用白膠布將潛伏皮下的針頭纏住固定好了。就這樣,我的身心天天排斥著鋒利的針刺,又天天接納著鋒利的針刺。日子,在煎熬中逝去。
躺在病榻白色的床單上,蓋著白色的被褥,枕著白色的枕頭,周遭籠罩著厄運的不幸氛圍,百無聊賴。只有靜觀那輸液裝置里藥液的簡易流程,才讓我覺得頗有情趣——茂菲氏滴管里藥液勻速滴下,吊瓶液面上次第開著朵朵水花,液體溶入我的血液,悄無聲息,潛移默化。在看不見的“戰線”上,藥液與病毒搏斗著,沒有硝煙。這些我在病床上唯一能鑒賞的“人文景觀”,使我獲得些許欣慰。點點滴滴,耗空了體量可觀的一個又一個液瓶,令人唏噓;滴滴點點,漏掉了一天又一天時光,叫人惋惜。身居擁擠雜亂的病房,看著病友們愁眉苦臉的表情,“同病的”我憐憫;聽著病友們痛苦無奈的呻吟,“不同病的”我也憐憫。“愿天下有病人早日康復”的心愿,呼之欲出!
高樓獨憑欄,俯視病房樓下人來人往的繁華街市,我惆悵無限——那些街邊大樹下聊天的老人,是那樣的悠閑;那些攜妻帶子的逛街人,是那樣的甜蜜;那些出入商場量販的購物人,是那樣的自在;那些自行車、摩托車上的騎手,是那樣的逍遙;那些面包車、小轎車里的車夫,是那樣的舒適;那些沿街叫賣的小商小販,是那樣的自由;那些一身戎裝的執勤警察,是那樣的神氣……這一切目之所及的人物活動,都神奇、幸福得讓我羨慕;這一切所瀏覽到的街景風物,都詩意、美好得讓我向往。而這一切的一切,病倒前的光陰里我都擁有過、經歷過,那時卻感覺平常又平常,不足掛齒。
我是一個堂堂的壯年人,病中卻連孩童都不如,不能站立走路,不能端碗吃飯,不能自理生活;我是一個四肢五體俱全的正常人,病中卻像一個殘疾廢人,不能讀書寫字,不能工作做事,不能待人接物……什么都不能,都不能啊!崗位離我而去,人群離我而去,社會離我而去,我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城內近水湍河,此時不近了,我當下走不到她美麗的河畔,而往昔這里是我日常散步之地;城外遠岳方山此刻更遠了,我如今登不上她并不高聳的峰巔,而過去那里是我周末登高之處。天下的名勝古跡,疏遠我;人間的美好生活,遠離我;何等的悲哀!一串自責與追問,包圍著我:病倒前的我,曾是那樣健康,我珍惜了嗎?從前的我,曾是那樣自在,我快樂了嗎?大暈之前的多次小暈,我在意了嗎?我無言以對,無處逃避。
治病的經歷并非一帆風順,療效的不好,提醒我疑問醫生的診斷是否準確。“吊瓶”的日子,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學富五車的名醫妙手回春的醫療奇效,也期待德行良好的護士人性化的護理照料。名醫生是救星,好護士是菩薩。在風雪交加的隆冬,我不遠千公里遠赴京城聞名遐邇的“三零一”軍醫院,央人托己求名醫專家。幾經周折,終于確診病情是“前庭神經炎”重癥。在這里,我目睹了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看病人流,體會了當下中國的“就醫難”和“看病貴”,也折服“三零一”軍醫院醫療設備的現代化和治病水平的“一流化”。帶著買回的“對癥藥品”,我滿懷信心地回到了家鄉,按照軍醫的囑托,又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重始“吊瓶”的日子,與病魔較量著,與命運抗爭著。病情一天天好轉,可以端碗吃飯了,可以穿衣穿鞋了,可以隨意走動了,可以看電視讀報紙了……這每一個“進步”,都讓我和家人驚喜,如同一個學走路的孩子,每走一步都值得慶賀。幾周后終于出院了,趕在了農歷春節來臨前夕。我能夠回家過年了,真好!“病好如抽絲”。雖然我出院了,但是病癥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大輕”而已。此后半年多來,我不折不扣地遵照醫囑:一天三飯后及時服藥,且不熬夜、不喝酒、不吸煙、多鍛煉。我真怕狼狽逃竄的病魔,卷土重來。
“吊瓶”的日子里,我真切地體會到了親情的珍貴和友誼的甜美。我不能洗臉、洗腳,愛人給我洗;我不能端碗吃飯,妻子給我喂食;我不能走路,兒子攙扶我;我不能入廁,兒子幫助我……這些救助我平時認為“微不足道”,病中卻感覺彌足珍貴,家人滿足了我,滿足得那樣無私、自然、慷慨。這種親善,是人間最偉大、最純潔的情感,是無價之寶!今后,當我的親人遭遇災難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予他們陽光般溫暖、春風般柔和的親情。
在我心灰意冷的患病期間,朋友來探望我,詢問病情與療效,安慰鼓勵。這種探望,是社會與我相互瞭望的窗口,是緩解我病情的“保健品”,比平時朋友間的來往應酬具有不可比擬的價值。朋友啊,當你們以后處于危難之際時,我也會把“保健品”送到你的面前,讓你們的生命之樹泛起綠意!
“吊瓶”的日子漸行漸遠,我的治療尚沒有窮期,三飯后服藥成了我的生活“定制”。我依然心有余悸。盡管如此,我心中仍然十分慶幸:這次病災來勢兇猛,但天不滅“孫”,我又逐漸康復,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回到了熙攘的人群中,回到了火熱的現實生活中。
一種理念在我的心田生根發芽——只有健全的頭顱,才能流淌出智慧的潺潺溪流;只有矯健的雙腳,方可走出一路亮麗風景!在計算人生成敗得失時,不應只計算名利多寡,還要把“健康與壽命”的損益納入成本,生命的支票畢竟只能支取一次,沒有誰能夠重復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