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刻的眷念

放在我面前的是兩張鑰匙圖案的照片。

第一張：兩個男人，淳樸敦厚，表情凝重。每人懷抱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仔細端詳，原來是丹江口庫區移民骨肉分離的留影。鑰匙上雕滿文字，鐫刻著一個村莊的變遷，記錄的是遷徙和留住人的姓名。另一張：兩把鑰匙，合二為一，齒牙交合，嚴絲合縫，儼然一通精巧玲瓏的碑碣。兩把鑰匙，一模一樣，寓意深刻，意味著親情難舍，相會有期。

我被這深情的創意打動著。

這不是一件純粹的藝術品，而是一件張揚親情、見證歷史的文化珍藏；是庫區移民骨肉深情的聚焦和顯影。移民的故土情結就通過木質的載體，凝固于方寸之間。

鑰匙的文字這樣描述：“2011年農歷七月初四，淅川縣金河鎮后洼村侯家莊響應國家南水北調號召，舍小家，為國家，離開祖居之地。131人遷往鄭州市中牟縣劉集，52人原地后靠。”而今，許多時光已經過去，該走的已經走了，該留的也留了，兩把鑰匙卻如同傳家玉璽，被兩地親人寶貝般珍藏著。割不斷的親情血緣，就這樣銘刻于走、留者的心間。

兩個男人，一對骨肉兄弟，代表的是外遷的37戶和留住12戶的侯氏宗親。意蘊深厚的鑰匙，成了一種象征，詮釋著一個古老村莊根深蒂固的眷念。

看了照片，我便有了要尋找鑰匙主人的念頭。此時，留住原籍的侯明珠，已入住政府建在高岡上的移民小區。當我來到一排閃耀著春日陽光的白色小樓，從一棟別墅式移民新居走出的漢子，聽了來意，即刻從內室取出他的一半珍藏。另外一半已跟隨移民的弟弟徙居遠方。一把鑰匙如同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子，珍貴而孤獨著。當他小心翼翼揭開裹在寶貝身上的紅衣蓋頭，放射著金光的鑰匙便閃亮在我的面前。鑰匙是用一塊長不過90公分的木板刻成，木板是用拆下的舊屋房梁鋸解而得。黑柳木質，堅韌密實，銘刻文字，雋永秀整，充盈著親人相別后的情感寄托。

我不禁為侯氏族人的一片苦心而嘆息。是啊，為了一江清水送京津，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祖輩一個村莊的鄉親，轉眼天各一方。沉潛于心底的情感，就這樣被收藏，被供奉……

“兩把金鑰匙，同啟幸福門”。銘文中的壓題大字，是親人間的祝福。細心的他們，將木頭刻成的鑰匙，同其族譜一起存放，根是根，梢是梢，根梢有別。根的部分留于祖地，梢的部分帶往他鄉。看來，若干年后，侯氏子孫尋根問祖，此便為信物。

據侯氏族譜記載；明朝年間，侯氏先祖由山西洪洞縣遷至丹江淅水交匯的馬蹬，后又幾經遷徙分割。最終一次，兄弟三人，將燒飯的鐵鍋一破三片，各持其一，作為后世子孫見面之信物。這樣說來，木刻的鑰匙竟是侯氏族人受先祖“三塊鐵鍋”的啟示了。

“舊時搬遷，為生計所迫，現在遷移，為讓京津喝上咱丹江水。這個家搬得值。移民搬遷，政府掛心，什么事都安排得周到……俺請人做這東西，就是告訴子孫，不要忘了共產黨，忘了老祖宗；就是要讓兒孫們記住，我們的根在淅川。”

侯明珠講得真誠，道出了他制作鑰匙的初衷。

銘文，碑刻，石雕，是一種文化載體，鏤刻的是民族文化的印記。我覺得，這種印記，伴隨移民遷徙的腳步，已成為一種厚重的移民文化。這種文化背后蘊藏的堅韌性格，正是丹江文化的靈魂。半個多世紀里，淅川移民流離遷徙，他們的家國情懷，淳樸善良，尊宗念祖，都將成為一種精神，根植故土，長久閃亮于丹江文化的長河。

那是2011年火燒般的八月，祖祖輩輩居住丹江岸邊的羅山村的鄉親們就要搬遷了。一個900多人的古老村莊被肢解，被分割，700多人外遷，200多人留住。那天，我急急忙忙去為居住該村的老同學送行。一到他家老宅，便見幾個前來幫忙的鄉親，把一塊一米多高的石碑抬上搬運家具的汽車。仔細一看，這是一塊新打制的鄭姓家譜碑。老同學的鄭氏一族，在丹江岸邊居住了四五百年，繁衍生息，用上十代人的心血、汗水，澆灌了這片土地。碑文說：“明洪武年間，鄭氏先祖一擔兩筐，肩挑兄弟二人，歷經跋涉，來到豫西南丹江之陽的羅山嘴定居，死后即葬于此……公元2011年8月5日，鄭姓44戶191人，遷至漯河市臨穎縣巨陵，祖地羅山留住12戶，47人。不久，羅山將被大水淹沒，為使后人不忘祖根，故立碑以志。”

初、高中就是同學的老同學，是個山鄉秀才，是羅山鄭姓修譜、制碑撰稿之一。他說，譜訖碑峻之日，移民搬遷前夕，合族之人，將譜、碑、祭品，同放祖塋，鼓樂鞭炮，焚香燒紙，祭天，祭地，祭祖宗，表現的是慎終追遠的虔誠。那些滿臉溝渠的老人，更是長跪墳塋，淚眼模糊。他們的淚水，既有親情分離的感傷，又有追念先祖的傾訴。

不言而喻。他們的碑刻，仍是一式兩塊，一塊放于祖地，一塊隨遷異鄉。而今，兩塊標志血脈根系的親情大碑，已分別矗立于千里相隔的村莊，成為兩個“羅山”相互惦念的地標。

我所在的縣城，有一個專門打制石碑的單姓師傅，從他那里得知，這些年，光從他這兒打制銘記移民遷徙腳步的碑刻，已有幾十塊之多。這些碑刻，有記述整村搬遷，亦有半村搬遷，還有一個家庭搬遷的微型石碑。石碑內容無不充溢著故土變遷、親情分離、移民拋家舍業的顛沛與艱辛。

這是一塊涂以紅色，赤如火塔的袖珍石碑。設計獨特，別致典雅。說它袖珍，是其連同碑座、碑帽，通體高度只有68公分。是一塊作為家藏而精心制作的微型石碑。

遺憾的是，當我尋找碑刻主人方光澤的下落時，他已遷居中原腹地的新家。從他留下的幾幅照片，我看出了主人的良苦用心。制碑師傅說：1971年，還是血氣青年的方光澤，便開始了遷徙，隨祖父告別那有著500年歷史的古老縣城。當全家搬出居住的黑漆鋪板門面，年邁的祖父竟泣不成聲。后來，一家人在鄧縣林扒的農村居住了七年。因生產生活條件差異，1977年，方氏一家又搬回淅川。可古老的縣城淹沒了，昔日的鋪板門面成了水底世界。無奈的他們，只好投親靠友，住到淅水岸邊一個叫蠻子營的村子。房子沒了，住生產隊牛棚；地沒了，一家人到收割過的莊稼地撿拾麥穗，復收玉米、紅薯。30多年過去，剛剛安定下來的家，趕上新一輪搬遷，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又攜子帶孫，舉家北遷……

幾十年的遷徙流離，給方光澤心中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記。現在，嶄新的生活雖已開始，但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卻讓他永遠難以忘懷。一塊記述他家五代滄桑變遷的家碑，成了他驛馬命運的見證，成了他對故土、對親情的無限眷念。

以往，在移民村中行走，我會發現，每一個遷徙的村莊，背后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一批移民遷徙了，一個村莊破碎了，世代居住一個莊上的鄉親，忽然間被分割開來，誰的心里不是沉甸甸的。

那年，我去丹江北岸一個沿谷而居的村莊走訪。因為過不了多久，這里就要搬遷了。一個具有1300多人的村莊，除200多人留住，其他1100多人全部遷移。村莊破碎，牽動的不只是祖輩相處的鄉親，也牽動著村里在外謀生的人們。這些人主動兌錢，三千五千，全是心意。他們想的，就是要讓遷徙前的村莊最后一個春節，好好熱鬧熱鬧。最后的歡聚，村里組織了獅子、旱船，搭了戲臺，請了劇團，舉辦了煙火晚會。這些日子，祖輩傳唱下來的鑼鼓曲、曲子戲，勾起多少人的憶念與喟嘆。離別的淚水與節慶的歡笑交織一起，氣氛熱烈，前所未有。走的留的，男女老少，全都丟下手中的活計，投入到從未有過的大聯歡。遷入地的鎮黨委書記也來了，他也帶上賀禮，與即將遷徙的村莊同歡同樂。最后，大家商定，立幾塊大碑，不分族屬，不論姓氏，把整個山村的變遷，鄭鄭重重勒于石上。

勒于石上的碑刻，離不開一個村莊，抑或一個家庭的奮斗足跡——一種祖輩傳承的自強不息、勵志創業。銘刻的信息，宣示的是一種純樸厚道的民風。我覺得，這是一個村莊的靈魂，是一個家族，乃至一個民族繁衍進步的潛在動因。

一次歷史性大移民結束了。由丹、淅水岸遷居各地的移民，就像放飛的一群鴿子，無論飛落哪里，都有一根情感之線與故鄉連接。懷故念土，情絲不絕，彼此牽掛，如江河綿遠。但是，該走的走了，那些留下的這部分人，生活狀況又是什么樣子呢？

壬辰清明，我又一次回到已經遷徙的村莊，因為那里還有繼續留住的鄉親，還有埋在地下的親人。一路行走，感慨頗多：似乎一夜之間，一個個雞鳴犬吠，人氣興旺的村莊，轉眼就被樹木、雜草和莊稼覆蓋了。滄海桑田，逝者如斯啊！老家的村莊，500多人遷徙了，遷徙后的村莊顯得寂寞、凌亂。留下的40多戶，舊房瓦舍，像散落的棋子，稀稀落落。他們仍然居住著破敗老舊的房屋，擔心著夏雨來臨時會不會倒塌？會不會漏雨？仍在進行著無奈的修補。自來水管壞了，因為居住分散修復成本大，許多人又挑起了水桶，退回到一肩兩桶挑水吃的過去……

這些人還在等待，還在期盼。期盼著早日恢復生產生活條件，盡快過上安定的日子。有資料顯示：淅川16.5萬移民遷徙以后，滯留于丹江口庫區的三四萬人，因舊村搬遷，水、電、路斷阻，仍經受著用水、用電、交通和子女入學的困擾。我想，這些問題的解決時間不會太遠，可眼下的他們，就不能不在繼續等待中煎熬。

一次世紀性大移民結束了，那些遷徙或留住的一塊塊大碑，正莊嚴的矗立于移民的心中，它銘刻的是親情的眷念，是民族興旺國家和諧的象征。我在想，碑刻的文化，銘記的是一方水土的文化密碼，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傳承。正是這種傳承，才支撐了華夏文明的擎天大廈。炎黃子孫，血脈永續，一塊碑石，厚積著民族大家庭的傳統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