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佛道三教合一是中國文化史上極為宏大的事件。儒學之所以能在三教合一中發揮主導作用,與其主要內容及其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所處的地位有極大的關系。儒學的主導作用既體現于三教合一的歷史進程中,也體現于三教合一中佛道對儒家思想的吸攝中。三教合一的本質是佛道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向儒學的妥協,實質是儒道佛三者在儒家倫理主導下的倫理歸一,這個歸結點,就是儒家倫理。
[關鍵詞]儒學,佛教,道教,主導作用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2)06-0037-03
[作者簡介]孫小金(1969-),男,陜西耀縣人,同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
儒學、佛教、道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三者一經接觸,就形成了極為復雜的關系。一般來說,這種關系可以概括為爭雄與借鑒兩個方面,而借鑒是主要的,最終形成了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所謂三教合一,常會被人誤認為三教放棄各自的門戶之見,合而為一,其實并非如此。三教合一,并不是三教融合為一教,而是三教合其力于一處,在倫理功能上的歸一。可見,“三教歸一”更能代表三教合一的真實意蘊。在歷史上,無論儒道佛哪一家都以維護社會道德、有利于人心向善和政治統治作為歸宿,此即所謂“三教雖殊,同歸于善”。三教的評判標準都是儒家倫理,無論是三教合一還是三教歸一,這個“一”的含義即在于此。那么,為什么會發生三教合一呢?三教為什么會同歸于善,認可儒家倫理呢?原因就在于儒學的主導作用。
一
儒學何以能在三教合一中發揮主導作用?這與其主要內容及其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所處的地位有極大的關系。儒學產生于中國本土,其主要內容體現在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等方面。在倫理方面,儒學首先強調等級之別,要求上下尊卑,井然有序,各安其位,不得僭越。其次強調忠孝,要求臣忠于君,子孝于父,臣子絕對服從君父。這些思想深深扎根于中國人的心目中,成為維護封建統治秩序的根本所在。在中國歷史上,儒學的作用對于國家來說是一部政治學,對于民眾來說是一部倫理學。儒學于國于民。從君臣上下到夫婦男女的道理都包括在內。對于政治統治來說,政治制度和政治體制是不能隨意選擇的,因此政治與倫理一體的儒學成為不能放棄的根基。自漢代以后的統治者,無論其如何偏好佛教或道教,但沒有任何人敢于徹底廢除儒學或公開批評儒學的創始人孔子,而是都毫不例外地以儒學為正統意識形態。正如《舊唐書·儒學傳》所說,儒學“可以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俗,莫若于此焉。故前古哲王,咸用儒術之士”。所以,從表面上看,儒學的地位有時雖低于佛教或道教,但實際上始終在意識形態中居于統治地位。
與儒學相比,佛教和道教雖然都有自己特殊的理論宗旨,但是它們不可能純粹棲身世外,敵視或者無視現實社會。當佛教和道教把目光轉向現實的時候,就不能否定儒學熏陶下的現實。反過來,正因為佛教和道教關注現實社會,就不能否定或者無視儒學。因此,佛教和道教必須處理與以關注現實為特點的儒學的關系,必須處理與儒學的價值追求的關系。此時,佛教或者道教與儒學的關系是要么走自己的老路,要么向儒學妥協,但是關注社會現實本身就是對自己原有老路的叛離,因此,此時佛教或者道教的選擇只能是向儒學妥協。因此,三教合一或者三教歸一的唯一選擇就是共同服務社會,也就是認可儒學的倫理價值。我們在三教交匯的過程中看到,儒道佛三教的關系就是佛道向現實妥協并接納儒學原則的過程。三教合一的最終落腳點就是倫理的歸一,或者說是現實認同和追求的一致。
二
儒學的主導作用體現于三教合一的歷史進程中。在歷史上,因儒道佛各家的發展路徑不同,對三教合一觀念理解也不盡相同。三教合一這個發展過程經歷了三個階段:魏晉南北朝、隋唐及宋元明清。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佛道都帶有向儒學妥協的色彩。
三教合一在南北朝時由佛教率先提出。由于當時佛教處在初傳時期,為得到傳統儒學和本土道教的思想認同進而取得自身在中土的發展機會,佛教不可能把自身視為已有本土文化的異類,故一再迎合儒、道,首倡三教合一,其中心是強調佛教與已有文化之同,目的是在強調“同”的前提下保障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當時一些佛教徒兼習儒道,佛教向儒道借鑒很多。當時的學者如慧遠、孫綽、張融、宗炳等都宣傳過這一主張。
與此類似,本土道教由于力量單薄,故在與佛教爭高下、在儒學氛圍中求生存求發展的過程中也強調儒道可相輔為用,如葛洪在《抱樸子內篇·塞難》中強調“道本儒末”的同時,又主張“仲尼未可專信,而老氏未可孤用”,強調對其“兼而修之”。
這樣就形成了南北朝時期的佛教依賴道教、道教依賴儒學、佛道都帶有向儒學妥協的色彩。但三教合一并未明確提出以儒學為主的會通三教,而是三教各自以己教為本,以他教為未來會通三教。所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三教合一實際上是“自我中心兼用其他教派”的時期,彼此力圖證明自身的最大合理性。
在隋唐時期,三教合一的結果是歸一于儒學。
隋唐時期是三教合一的第二階段。此時的佛教已經在中土站穩了腳跟,并且具有了龐大的社會基礎和影響力,其作為異于中土文化的另類文化特質暴露無遺,因此隋唐時期的三教合一是因三教論爭而起,論爭的核心是應該由哪種文化主宰國家和社會。在此期間三教之間的關系是互相爭雄,三教論衡。因此唐代學術思潮的一大特點是儒釋道競相發展自己的思想、吸引信仰者并爭取政治統治的支持。
在爭雄的過程中,三教認清了必須服務于社會與政治這個目標,三教必須互相取長補短。這既是統治者的愿望,也是三教爭雄的取勝依據。由于當時政府的政策是三教并重,三教都無法消滅對方而獨霸天下。于是三教的一個合理邏輯就是:要想稱雄天下,就必須得到當時政府的最大支持,于是三教所比較的就是誰更能投君王之所好,誰更能得到君王的崇信。帝王所熱衷的是國泰民安,那么宣揚和維護帝王統治的儒家思想就是帝王的心之所系。即使隋唐儒學并不如佛道那么發達,但是儒學的價值追求并未被忽視。從理論層面來看,此時的三教合一,就是佛道更加親近和接納儒學的治世思想。高宗、武后、睿宗、玄宗等人都是三教合一的支持者,有些皇帝在三教中有所偏重,武宗甚至一度滅佛,但三教并行的總趨勢沒有改變。三教并存政策對三教關系的發展有重大意義,使三教在思想理論上的融合成為必然,并且加快了三教合一的速度。
這樣,唐代三教合一的結果是三教都是社會需要的工具,因此三教都被當時的社會所接納,三教合一在唐朝就體現了面對社會現實,歸一于現實社會、歸一于儒學價值觀的特點。這個特點成為后世處理三教關系的依據,此后三教之間雖然不乏爭論,但是面向現實、關心現實社會這個原則一直沒有改變。
在宋明時期,宋明大儒最終以理學完成對三教的融合,構成三教合一思潮的主流。
至宋明時期,佛道二教在中國生根發展已有千百年歷史,它們的基本思想觀念已滲透到民族文化的深層。“佛氏之說,雖深山窮谷中婦人女子,皆為之感”。此時三教合一理念的變化,主要表現于“三教歸一”的廣泛運用,三教合一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已經被各派普遍認可。尤其是在佛(禪)、道(全真)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佛教以天臺宗高僧智圓、禪宗云門宗大師契嵩為代表,道教則以全真教初創者表現最為突出。
此時所謂的三教合一,一方面是佛道對儒學理論的認可和接納,另一方面是儒學接納佛道。宋明大儒基于三教當時形成的關系,也認可了佛道。這里存在一個由儒學主導的對佛道的斗爭向認可佛道的轉變。理學家們出入佛老,且斥且用,吸納佛道思想建構了理學體系。全祖望的《題真西山集》載:“兩宋諸儒,門庭徑路半出于佛老。”當時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等,幾乎無一例外地有過出入佛老的經歷。宋明大儒最終以理學完成對三教的融合,構成三教合一思潮的主流。所以,在第三階段,佛道積極向儒,儒并不排斥佛道,那么三教合一就被廣泛接受。儒道佛三教最終在實用的層面被認可,三教合一的實質并不是三教融合為一教,而是三教互相借鑒,為了共同目標殊途同歸。
三
儒學的主導作用體現于三教合一中佛道對儒家思想的吸攝中。
對于佛教來說,三教合一的過程,是佛教在中國確立其身份和地位的過程。早期佛教雖然進入中國,但那是印度佛教。中國佛教的形成過程,就是三教合一的過程。雖然號稱是“三”教合一,但其實質是佛教這個外來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的交匯過程,是佛教在中國確立自身的功能、地位和身份的過程,佛教在中國究竟能做什么、目的何在,這些需要佛教自身來闡明,那么佛教面對中國文化就不能一意孤行地宣傳原教旨,必須接納中國文化,這樣的結果就形成了中國佛教。從佛教傳人到隋唐時代,佛教在中國經歷了證明自身到最終被認可的過程。中國佛教一旦形成,也就完成了三教合一的融合過程,最終三教融合歸一到儒家倫理中。
佛教在中國化過程中逐漸引進了中國傳統倫理思想,在孝親祭祖、奉敬君王等最基本的倫理觀念和政治觀念上,徹底地服膺儒家學說,使佛教的倫理觀念有了全新的變化。佛教對儒家思想的吸攝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儒學的人世精神,二是儒學的倫理規范。
首先,從“人世”精神方面來看,佛教高僧大多把儒學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王”思想納入佛教教義中。比如支道林認為,佛教是輔助王道,顯外王之功;慧遠則把幫助君王治理國家視為佛教本有之義,所謂“悅釋迦之風者,輒先奉親而敬君,變俗投簪者,必待命而順動。若君親有疑,則退而求其志,以俟同悟。斯乃佛教之所以重資生,助王化于治道者也”(《鐔津文集》卷二)。就連主張萬物為假為空的僧肇,其根本精神并不主張脫離社會、遠離俗世,他在《不真空論》中說:“圣人乘真心而理順,則無滯而不通;審一氣以觀化,故所遇而順適。”可見,儒學人世精神確實被融入佛教思想中。
其次,從宋代以來,佛教從一般地提倡普度眾生,轉向了實實在在地忠君愛國孝親,依附儒學的基本理論。他提出佛教依附王法,參與輔助王政。北宋著名的僧人契嵩說:“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雖不同,而同歸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無為者也。有為者以治世,無為者以治心。”(《鐔津文集》卷一)智圓提出儒釋“共為表里”,即“修身以儒,治心以釋”。雖說忠孝觀念一直是儒學所強調的,然而,在宋代,忠孝仁義成為佛教的新教義。可以說,從宋代開始,佛教的倫理觀在儒學的影響下,已具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內容。這主要是佛教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必須認可現世的規范,而不能與現世為敵,而是必須吸收借鑒儒學。直到近現代,這些原則都沒有變化。
儒學的主導作用,還表現在道教對其的吸攝中。道教對儒家倫理思想的吸攝是不遺余力的,道教經典自始至終都在宣揚儒家倫理。道教倫理最具特色的是“承負說”。在道教最早的經典《太平經》中就提出了承負說,并且指出了學道之方在于修道與積德并重,這些思想一直持續影響著后世道教經典。“承負說”認為天地神明最贊成的是人們的善舉,最厭惡的是惡行,做善事神明會給予獎勵,行惡則會給予懲罰。而且善惡的報應,不僅會應驗于行善作惡者自身,而且還會波及子孫后世。比如《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中說:“事師不可不敬,事親不可不孝,事君不可不忠,仁義不可不行,施惠不可不作。”又云:“其能莊事守善,能如要言、臣忠、子孝、夫信、婦貞、兄敬、弟順、內無二心,便可為善,得種民矣。”(《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卷十八)可見,儒學的敬、孝、忠、仁、義、信、貞等內容被吸收為道教基本內容,并規定,履行持守儒家倫理道德,才可成為真正的道教徒。在道教經典中,像這樣關于儒家倫理道德的引述極為普遍。至葛洪時代,道教明顯表現出向儒學的“人世”靠攏。葛洪說:“內室養生之道,外則和光于世。治身而身長修,治國而國太平。以六經訓俗世,以方術授知音。欲少留則止而佐時,欲升騰則凌霄而輕舉。”(《抱樸子內篇-釋滯》)不難看出,在葛洪思想中,參與社會、濟助人間是十分重要的內容。又如葛洪指出,道教不僅應關注養生一事,還應兼濟社會;儒學也不僅應關注濟世一事,還應關注人生。儒家倫理道德就在葛洪的這種寬容中大搖大擺地坐進了道堂。凈明道更進一步說:“貴在乎忠孝之本,方寸凈明,四美俱備,神漸通靈,不用修煉,自然道成。”(《凈明大道說》)概而言之,無論是道教戒律,還是成仙信仰、金丹修煉及通俗化的勸善書之類,其倫理思想都無不是以“三綱五常”為核心內容的。這樣道教就把修道和儒家倫理結合起來,這種思想主宰著整個道教倫理。
通過回顧整個三教關系的演化史,我們看到了儒學的主導作用。之所以會發生三教合一,原因在于儒家倫理價值觀成為共識。因此,我們說,三教合一的本質是佛道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向儒學的妥協,實質是儒道佛三者在儒家倫理主導下的倫理歸一,這個歸結點,就是儒家倫理。
責任編輯 周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