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善良的蝶

壞人想善良一下。他籌劃了一個晚上，終于成功地把善良劫持到了山上。

善良如一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頭，恐懼得瞪大眼睛。她頭上的一朵梔子花，散發著迷人的香味。壞人在善良周圍走來走去，貪婪地嗅著善良的香味兒，他原本兇惡的眼睛，因為昨晚謀劃搶劫，沒睡好。打了一個哈欠，眼角擠出兩滴淚水。壞人用袖子擦去淚水，對善良說，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我干了五十多年強盜，從不知什么是善良，我只想善良一回，就一回。干我們這行的，除了便宜貨，什么都想試試，都想搶。有時連便宜貨也搶，因為搶之前，我不知道那東西值不值錢。

善良一言不發。

壞人有些沉不住氣，但面部仍保持著僵硬的微笑。他從善良的頭上拔下梔子花，拿到鼻子前使勁嗅了嗅，插匕首似地插到自己上衣口袋里，說，這花，是香，我聽說善良也像花一樣香，可我怎么就聞不到呢?

善良的眼睛始終望著天空。壞人把善良劫持到山問的一塊石頭上。善良坐著，壞人站著。壞人的背后是山，而善良的背后，卻是山澗。正是浪漫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細碎的小花兒，野花。彩蝶飛舞，居然有掌心那么大的蝶，純黑的，純白的，純黃的，也有五顏六色的，真好看，它們戲謔地在壞人面前飛舞。而腳下深邃的山澗中，湍急的水聲不時傳來，為寂靜的幽谷帶來很多活力。

壞人的耐性正一點點地被消磨掉，他臉上的肌肉正逐漸恢復猙獰的原狀。他對善良下了最后通牒，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再給你三分鐘時間，如果你不能讓我學會善良，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善良看都不看壞人一眼，開始滿心歡喜地看翩躚的蝶，目光中的寧靜、平和與幽谷融為一體。乃至她的身體，都極像一棵梔子樹，樹上開滿了淡黃的梔子花，那香，讓所有的生息都沉寂了。

壞人惱羞成怒，拔出匕首，準備扼殺善良。這時，翩躚的蝶驟然增多，一層層一浪浪地生出來，拔山倒樹一般包圍了壞人，密度牢牢地固定了壞人的肢體，包括握匕首的姿勢。壞人驚恐地瞪大眼睛，猙獰的面部古怪得嚇人。壞人幾乎窒息，掙扎著對善良說，你放過我，我給你錢!又說，我把全部的家當都給你!又說，我寧可去當一個乞丐、農民，為你當牛做馬!

善良分開蝶群，從壞人手里輕而易舉地拿到匕首，在壞人面前晃了晃。壞人聲嘶力竭地喊，不要殺我!善良握緊匕首，使勁沖壞人的肚子戳去。在刀尖兒剛抵至肚皮表層時，壞人已發出慘烈的叫聲，山谷里所有的生命都聽到了那毛骨悚然的聲音。

善良微微一笑，猛地收手，將匕首奮力拋下山澗。幽靜的峽谷中仍然是湍急的水聲。蝶兒呼啦散去，漫山遍野像集市似的熱鬧。

壞人軟塌塌地倚在山體上。他也看到了蝶，感覺到了山風，聽到了水聲。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寧靜。他想起幾次搶劫時，面對被搶劫者的告饒、哀求，卻無一例外地將匕首狠狠地扎下去。

壞人猛然輕松起來。再看自已時，身體已消解得蹤跡全無。

他成為一只蝶，黑色的蝶。他每天都追逐著善良，不離不棄。乃至在他生命逝去前，他最想聽聽善良的聲音，可是，他不知道，善良又被另一個強盜劫持了。

每天，罪惡都像雨后春筍般地生長，而善良，越來越像稀缺資源。但凡善良抵達的地方，往往都能鮮花盛開，水聲潺潺。這是生活惟一的可愛之處。

人生展銷會

人一輩子，總要做事的。有的做好事，有的做壞事。有的做好事多，有的做壞事多。有的為自己做事多，有的為別人做事多。總之，都沒閑著。

一位社會活動家在六十歲時組織了一個展銷會，謂之人生展銷會。展銷會沒啥門檻，不收參展費，不分種族、國籍、信仰，但所展銷的內容必須有特色。而且，社會活動家向上帝保證，謝絕任何新聞單位采訪，內容決不外泄。

還有，不管是誰，一律平等，只能有一個項目參展，不可多占位子、多出風頭，不可攜帶任何錄音、錄像設備，違者一律清場。

于是有獨特人生經歷的人一個個走進展銷會。年齡最小的八歲。他展銷的是一個場景。五歲那年，他看見爸爸在辦公室里和一個阿姨親嘴兒。當男孩兒的記憶緩緩復蘇，屏幕上出現一張英俊的臉和一張俏麗的臉時，滿場響起銳利的口哨聲。后面的場景沒再繼續。男孩兒說，時隔三年，但那一幕始終在我的腦海里沒有磨滅。本來，我以為大人親嘴和我們小孩子親嘴一樣，沒什么特殊意義，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卻驚訝地知道，大人之間是不能隨便親嘴的。由此我認定，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的不道德行為。

最沒身份的是一個老農。他老且沙啞的嗓音把人們一下子拉到鄉村。大家都忙著掙錢，我也是。但我們那旮旯沒啥資源，又偏，你說咋致富呢?‘俺就種菜，這俺是行家。但俺種菜，別人也種菜，沒啥優勢。俺就買了個偏方，用了這個偏方，俺種的菜不但長勢快，而且好看，大。剛開始以為真是偏方，后來才知道那是激素。激素就激素，俺也不明白啥叫激素。俺種的菜大多數賣給城里人，少部分自己吃。俺吃了以后，身體發生了變化，越來越不像男人。俺女人吃了以后，身體也發生了變化，居然——用你們城里人的說法是“波濤洶涌”。這時滿場哄堂大笑。少頃，帶著草帽的老農出現在屏幕上，那時他還年輕，人們看見他給有的菜施激素時，眼里是詭譎的笑，給有的菜撒農家肥時，滿眼的自足、自然。激素菜最后賣給了城里人，撒農家肥的菜最后留給自己吃。

場內的城里人都竊竊私語起來，乃至不乏大聲罵娘者。老農突然痛哭流涕，俺一輩子窮，但一輩子清白，這是俺干過的最缺德的事!

老板上場了。老板原來是個包工頭，包過很多工程，剛開始包小工程，后來包大工程，水電路橋，都干過。往大里說，是企業家。老板沉重地說，百年大計，質量為本。我是木匠出身，魯班爺曾經是我學習的榜樣。后來，當我有能力承包一個個工程時，你們覺得我應該把所有的工程都建成優良工程——這怎么可能呢?我是商人，我的本職就是賺錢。如果我不賺錢，不如回家種地去——對不起，他遠遠地望了一眼剛才上場的老農，我沒瞧不起農民的意思。老農也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接著往下說。說實話，我接過的工程有上百個，自己帶人干的有一半多，其他的都轉包出去了。這么多工程里，在質量上敢狠拍胸脯的肯定有，但不多。敢拍兩下胸脯的也有一些。但個別項目至今讓我提心吊膽。言至此時，屏幕上出現了老板在噩夢中驚醒后大汗淋漓并且狼嗥一般的情景。那聲音很疹人。老板說，這樣的噩夢我每天晚上都做，已成為我的生活習慣，我很痛苦，但無法解脫。

接下來，小姐展示成功敲詐一位名流的過程，官員展示第一次受賄的曲折，人販子展示第一次拐賣婦女的驚險。殺人犯展示第一次殺人的兇險，毒販子展示第一次吸毒的感覺。每一個人生都那么獨特，全場時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接下來，制假者、醫生、律師、法官、警察、教授一一上場，他們的展示更掀起一輪接一輪的高潮。

也有殘疾人展示頑強、慈善家展示愛心、人道主義者展示博愛，罪犯展示懊悔的。

在活動結束前，社會活動家說，本次人生展銷會開得很成功，很有意義。剛才有同志向我索取會議錄像資料，說是回去后再揣摩學習。我鄭重地向上帝保證過，會議內容決不外泄，因此，全場沒有錄像，也沒有發現任何人偷偷地錄像。應該說，這是一次干凈的會、放心的會、大膽的會、剖析思想的會、總結得失的會。這樣的會，以后還要開。

散場時，城市的夜色已然深了，寂寥的路燈被驟然響起的足音攪亂了。大家互相握手，擁抱，告別。但一轉身的工夫，都很詫異自己為什么身處街頭。

都使勁地想，但卻是白想。

社會活動家向上帝保證過。這一天，只屬于上帝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