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我的記憶中仍存留一幅叫《月出》的油畫。這幅畫作曾在2003年的國際畫展上展出,并被業界評為金獎作品。
油畫上表現的是美國新墨西哥州北部一靜謐的夜晚,夜空里深藍而澄澈,一點也未受工業化的污染,新出的月光灑著原始的銀白,沖擊著人的視覺感官,又清冷得高傲,透著一層淡淡的憂郁。這幅作品因捕捉了月光的宇宙生命力,展現出大地的野曠之美。
隨著視線在畫面上逡巡,我的眼前閃過“蒼茫”這個詞語,同時也掠過思想家盧梭的一句箴言:不經歷蒼茫,你就不知天地的寬廣。
當記憶倒回到2005年的深秋,那時我正站在甘南的桑科草原上。
觸目而來的是一望無垠的原生態景象:奔騰的水,磅礴的山,湛藍的天空,翱翔的鷹,凌厲的風,在這樣一個與天地相接的地方,最美的還數那里的民眾。喧囂之外,他們依然保持著原始的赤誠和淳樸。那朝圣路上的虔誠跪拜,是一種原始的、至真至純的表達。我想每一個身影后面,必定是一個飽滿而圓潤的靈魂。只有在這里,心靈才會感受到無法言說的震撼;只有在這里,靈魂才找到了真正的歸宿;也只有在這里,人與天地,與宗教才結合得如此完美。原生態的山水和她的赤子,那升起的風幡,那轉動的經筒,那繚繞的香霧,那傳誦的箴言……神秘的宗教氣氛對沒有靈魂歸屬感的我們來說,就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我向草原深處走去……一切都很原始呵,一切都很蒼涼!面對著渺渺胡天,闊闊蒼野的草原讓我的眼睛變得迷茫了。
太陽漸漸沉落下去,暮色很快地降臨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蔓延開來。一種寧靜的大美在我的心上翻滾,一種內在的透明充溢了全身。它很熱、又很涼;很涼、同時又很熱。
清晨的露珠遠去了,正午的驕陽遠去了。
歷史遠去了,歲月遠去了,時光遠去了。
黑暗降臨了。我的心海里,像草原綠浪般涌動的心海里,一切的雜質、俗念全都過濾了,留下的只是草原上大自然給予我的呼吸,是草原上輕漾的微風和草葉喃喃的絮語。它們像精靈一樣,再一次鑲入我的心頭,我久久地不忍離去。我知道,此時,在心靈得以凈化和人格得以提煉之后,我終于成了草原上的一株野花、或一棵苗草,或一縷黃風,或一片夜色,或者更是明天的草原上升起的一束陽光。
昂首遙問蒼茫的天地,這蒼茫的天地之間有多少寬廣、豁達,又有多少崇高而又獨立的靈魂存在其間?當我一一細尋那些靈魂,首先就遇上了天才詩人海子。
二十多年前,海子為了尋求《太陽》的創作素材,踏上了西部之旅。在藏北,在那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在這宗教氣息、文化氛圍最濃郁的高原,海子的靈魂受到了洗禮,他從那里汲取了用于構思與創作《太陽》詩篇的養分,他的創作空間也因此而變得廣闊無垠,他的內心也充滿了抒情的渴望,他的創造力得到了空前的釋放。
其實,哲人早已說過,“自然賜予它的征服者的最好禮物就是孤獨與蒼茫。”可是,即便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即使葬身雪原,它也無法阻止我們邁向山峰的腳步。可能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原始的、野性的、不安分的沖動,我們渴望去開拓去馳騁,去以天地為背景舒展自己的人生畫卷。遠方是什么,遠方有多遠,我們不必知曉,我們要的無非是一種“在路上”的感覺,一種豪邁激昂的人生狀態。
達令海、唐古拉、塔爾寺……一個個蒼茫而溫暖的名字,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召喚,召喚我們心中最原始的沖動,去觸摸一個民族的記憶,去抵達靈魂的歸宿。
天地間的蒼茫,折射出人世之滄桑,可以激蕩心靈,可以滋生夢想。
思緒回到閩東,回到我的家鄉。那是初秋的某天,夜色早早地籠罩著這里的山地。在杯溪峽谷的一條道路上行走,我必須穿過這條貫穿溪流的峽谷到達山腰,去拜訪一位年長的單身老伯,去聽他的故事,聆聽他的小小愿望。
山里只有沙沙的風聲,拂起了陣陣秋意。成片的林子,陡峭的石壁,寂寞的溪流,峽谷中的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中。谷中的清風吹來,給人一陣陣的涼爽。秋月在不知不覺中升起來了。大片的月輝從對面山頂投射過來,照出我的身影,將路邊的樹木投向路面,我在月光中走向銀色的背景里,對面的大山在背月的暗色中顯得寧靜而神秘,空曠山谷越發深不可測,只聽得溪流嘩嘩響。
抬頭看前面不遠處,山腰上的平地隱現一處瓦房,幾棵老樹。在房子不遠的地頭,孑立著一個身影。
突然間,傳來一聲聲犬吠。一聲聲喝斥!哦,熱心人。千萬不要叫破了這山谷之夜的寧靜,不要叫破這月下荒山瓦屋的畫面,不要叫破了它的完整。我頓時立穩腳跟,看到了月下站立的老人,他沒有人陪伴,只余下樸實的生命,獨自站在月光中,帶著他惟一的狗。
他在等待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也就是在許許多多無人作伴的月夜里,他帶著命運的迷惘走上地頭,面對蒼天下茫茫的月色。
月光下的大地,靜寂、寬闊、山巒起伏,居住著人也棲息各種生靈,承載著村莊也托著城市的骨骼,顯得多么遼闊,多么曠遠!獨自擁有這蒼茫畫面的人,應當是多么幸福的人!但他的內心是苦,是無法排遣的孤獨,是山谷中訴說不盡的流水,是無法治療的累累傷痕。
漂泊者永遠漂泊。獨立蒼茫中,一種憂愁,一種由根而來的傷感,正如影隨形,將人緊緊跟隨,難以排解。
多少個夜里,我苦讀古今中外的經典詩歌,將一代代詩人的吟唱,置放到蒼茫的背景中去。如此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詩歌,也才能更清晰地看到詩人,看見鬼神般靈動飄忽的浪漫軌跡。也許,所有的詩歌都是面對這蒼茫世界的心靈獨唱,而蒼茫里的守望恰恰是詩人的天職。
蒼茫是美,是大美,是獨行者內心的一種底色。
美是寂寞旅途惟一的安慰者談話者。沒有美相陪伴的孤獨將是真正的孤獨,對于有靈性有思想的人類,無異于無星無月無音響的長夜永晝,只因這無情的摧折,人只能瘦比黃花,在永遠的秋風中慢慢萎謝。愚者一百次打點行裝走遍名山大川,將一百次空手而歸;而智者卻很可能處處超越丑惡,抵達生活的大美,對他而言,美恰如春意牽引青草綠遍天涯,像天上之天深海之海,看過去還是天走過去還是海。美作為靈魂的財富,使清貧的詩人富比王侯,使黯淡無光的物質生活煥發出光彩,使世間的每一個角落響徹生活的渴望。
固然,美和對美的享用畢竟是一種昂貴的東西,需要我們更為從容的心境。人類從幾十萬年以來就看著星空和皓月,只有淪落天涯的白居易才看見“楓葉荻花秋瑟瑟”“別時茫茫江浸月”的空靈詩意,也只有貶官以后的蘇軾才發現“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自古以來的人類,也許都獨對著茫茫人間茫茫宇宙,只有屈原行吟江畔,獨自面對蒼天發出一聲聲百思不得其解的“天問”,也只有陳子昂站在幽州臺上“念天地之悠悠”,長歌當哭,成千古絕唱……
或許,我們都面對著一幅蒼茫的畫面。你可能并沒在意月光下的茫茫世界,你也不像那個山民一樣走進月色,成為別人記憶里的永恒畫面,但你永遠是一幅畫面里的惟一主角。你可能經歷無數的季節輪回,經歷了社會的數番滄桑變化。有無數美人和青山老去,但這個蒼茫的色調不變。它總是發生在時空交叉的范疇內。被候鳥和船隊穿越的海洋;群山聳立的高原;一個人年老時的追憶;蕓蕓眾生的背影融進了斜陽的余輝,他們的痛苦和呻吟,這一切將被這蒼茫的畫面所包容。就像詩人海子的大聲吟唱:“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又是一個黃昏,我體味著明代馬致遠的《秋思》小令中“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的意境,字里行間透出無盡的蒼茫蘊味。那夕陽下遠足的游子,和一只蒼老烏鴉,它的寧靜和高遠,它們與平原上的老樹枯枝所構成的立體畫面,透射一種經典的神秘力量,將人的目光逐步引向無限的遼遠和寬厚——
蒼茫大美,大美蒼茫!
選自《含笑花》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