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作別吳城,和以往一樣來去匆匆……
即便如此,在這方充滿了神奇的土地上,我依然覺得有種力量讓我感動不已。
坐落在贛江之畔的吳城,位于古蕭江的上游,是樟樹下轄的一個鄉,原來叫“山前”。上世紀修水庫時,從這里的吳城村出土了大量既有濃厚地方特色,又有明顯中原殷商文化影響的文物,作為吳國的早期文化,遺址被考古學家命名為“吳城文化”,于是鄉名便也順理成章地改成了“吳城”。吳城鄉政府所在地人們還是習慣沿用舊名叫山前,通常所說的吳城是指出土了大量文物、距鄉政府不遠的古文化遺址吳城。
這里丘陵起伏、水網密布、土壤肥沃、物產豐饒,是距今3000~3500多年前華夏大地上一座美麗而又繁華的商代方國都邑。流向贛江的古蕭江,相傳南朝梁武帝封從弟蕭景為吳平侯,子蕭勵繼爵位食邑千戶,曾轄此水濱而得名,它繞吳城而過,連接起吳城與華夏各地的往來。
“泰伯奔吳”的美麗傳說在古蕭江中緩緩流淌,激蕩起吳城悠久而文明的歷史。
依然記得第一次慕名探訪吳城時的情景,那天我們站在水庫大壩上,在專家的引導下遠眺吳城,蕭江護衛下的古城前有律坪作案山,后以三嶺為主心,整個地形處于馬鞍山和木魚山的拱抱之下,簡直“天造地設”一般。幾千年前,吳城的先民獨具慧眼,找到了這樣一個適宜人類生存繁衍的地方,為后來的吳城發展創造了條件。
發現這處古城遺址具有極大的偶然性。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紅旗招展,歌聲嘹亮的水庫工地上,一位村民挖出了一塊青銅殘片,撿起來一看原是塊“爛銅”,便不經意地隨手丟在一邊。不料這樣的“爛銅”越挖越多,到收工時已是一大堆,還有許許多多石器及上面刻有各種幾何紋飾的陶片。村民們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但直覺告訴他們這件事情有些蹊蹺,便立即向上級有關部門作了報告。這一下引發了一個考古大發現,原來這里竟是一處殷商時期的古窯址,是古代專門燒制陶器的窯址,并由此發現了一座3000多年前的商代古城,進而顛覆了一個千百年來“商文化不過長江”的權威論斷。修水庫的村民當時怎么也沒想到,在這極其普通的一天里,在這極其普通的一鍬中,他們竟然挖出了一處長江以南首次發現的大規模商代人類居住遺址,一座商代中晚期的都邑遺址。它的發現改寫了江南古代文明史,也改寫了中國的歷史,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大門,成為“中國20世紀100項考古大發現”。
就像普通人在無意間會揭示出驚天大發現一樣,從這里出土的鑄銅遺跡、工具和精美的青銅器,以及無數刻有各種紋飾的陶片,歷經數千年而光澤熠然,默默地向世人訴說殷商時期的偉大文明,彰顯著我們中華民族的輝煌和自豪。要知道,這座位于長江以南具有幾千年歷史的古文化遺址,對整個中國文明的起源產生了多么巨大的影響!早在3000多年前的殷商時期,我們贛鄱兒女就已經能和中原人民一樣,熟練地掌握青銅鑄造和陶瓷燒制技術,生產出高質量的青銅器和陶瓷器。這雄辯地證明了華夏文明的源頭并不僅僅來自北方的黃河流域,和它一樣,長江流域也是中華民族的甜蜜搖籃,也是我們偉大民族的溫暖故鄉。吳城遺址標志著早在3500多年前,吳城已進入了人類的文明時代。歷史上被稱之為“荒服之地”的贛鄱大地,也成為了中國吳文化的重要源頭。尤其讓我們引以為豪的是,在5000年的華夏文明中,我們的吳城文化就有3500年,著實風光無限。
千百年來的風雨侵蝕,歲月滄桑,使得古城殘垣千孔百瘡,但我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外城垣和整個古城商賈市井的輪廓。吳城遺址土城內面積有60多萬平方米,由四座連綿不斷的山丘組成。所有的垣體充分利用地形條件挖高補低,先平整地面,在主城墻相應的地方,再向下挖出一道與城墻平行的口寬底窄、底部平坦的斗狀溝槽,然后用純凈生土一層層堆壘,把城墻加寬,潑水夯實,直到墻體達到設計的高度。城垣四周的缺口犬牙交錯,但其中的一些缺口特別顯眼,它們的形狀、結構、布局以及寬窄度都比較恰當,缺口兩側還能依稀見到城墻墻垛的遺存。后來我才知道這些缺口都與城門有關,五個缺口在當地祖祖輩輩的口口相傳中分別被叫作北門、東北門、東門、南門和西門。這些普通的山丘和缺口,在我們的眼里每一座都充滿了歷史,給人一種厚重的感覺,使人肅然起敬。后來我還知道,吳城遺址這里的自然村叫“銅城”(這可能與吳城歷代出土的大量青銅器有關),土城外還有城上、城山等自然村,想來都和這座古城有關。
徜徉在古城遺址,一塊塊陶片,一段段城垣,仿佛在向我們訴說著吳城昔日的輝煌。土城內曾居住著大量的人口,商業貿易繁榮,因社會發展的需要,城內分為生活區、制陶區、鑄銅區、祭祀區等幾大區域。整個古城規劃周詳、布局合理,這里除了壘筑有高大的城垣,辟有東、南、西、北、東北五個城門外,城門兩側有內外望臺,城內有居住區、制陶區和鑄銅區等各個不同的功能區。街巷星羅棋布,道路四通八達,蔚為壯觀。尤其是它還有配套的祭壇及宗廟,鋪設考究的廊道,大量樹旗桿用的柱洞和祭祀廣場。專家說,這個祭祀廣場極為重要,作為一個都邑形態(有的也叫方國或國家),除了應該具有城墻、青銅器、文字等條件外,一個必備的條件還應具有祭祀之所。吳城遺址呈現給我們的就是一個具備了政治、經濟、文化和禮儀條件,且相當完整的地方。記得前些年我在外地與一些研究吳文化的朋友相聚,席間不知怎么說起了吳文化,說起了吳城遺址,說起了吳城與“泰伯奔吳”的傳說,當時那幾位學者朋友都夸張地瞪起了眼睛,嘴里還不時地發出“嗬一嗬一”的感嘆聲,他們一再地要我確認,吳城遺址就在樟樹的轄區內。
在吳城文化名聲大震的同時,吳城遺址中也包含著許多無法掩飾的蒙昧和野蠻。考古專家在對其中的一段城墻進一步發掘時,在近4米深的外城壕中發現了密集的商代人頭骨,一個不到4平方米的范圍竟發掘出了近20多具頭蓋骨和部分肢骨,頭蓋骨上還依稀可見刀砍斧劈的痕跡。專家據此推測在這城壕的兩側城壕里肯定還有大量的人頭蓋骨,只是現在還不具備作進一步發掘的條件。在考古中被發掘出頭蓋骨,一般有兩種產生的可能,一是戰場上的俘虜戰后被砍殺,另一種可能是古代祭祀過程中舉行獵頭儀式的產物。就吳城遺址發掘出來的這些頭蓋骨來看,極有可能是戰俘被割首所致。頭蓋骨的發現,反映了當時發生在吳城地區戰爭的規模、方式和慘烈程度。當然,這一切也絕不僅僅發現在吳城遺址中。
作為吳城文化的都城所在地,吳城與“泰伯奔吳”的美麗傳說密切相關。吳城人民也將“泰伯奔吳”的美麗傳說和他們的生活習俗一起,流傳至今。
泰伯又叫吳太伯,是公元前十二世紀的商周人,是古往今來眾多史學家公認的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經濟、文化交流的鼻祖。
史書上記有泰伯“三讓王位”的感人故事:周太王生有長子泰伯、次子仲雍和小兒子季歷。季歷的兒子昌聰明早慧,堪當大任,深受太王寵愛。周太王想傳位于昌,但根據當時傳統應傳位于長子,太王因此郁郁寡歡。泰伯明白了他父親的心愿后,為了避免自家兄弟同室操戈,也為了成全年邁父親的這個心愿,更是為了社稷大局,泰伯和二弟仲雍就以為父采藥的名義一起出走,奔波到了遙遠的南方,一個叫“荊蠻”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現在的吳城遺址所在地。因此老三季歷得以順利繼位,周太王去世后,泰伯和老二仲雍回去奔喪,這時季歷和群臣都要求他歸位,泰伯堅決不從,料理完喪事立即重返江南,王位仍由老三繼承。老三季歷當然也不負厚望,他坐上王位后致力于對內整肅朝綱,對外征戰討伐,結果遭到了商朝統治者的嫉恨被害致死。泰伯回來奔喪時群臣又再次請他繼位,他依然不為所動。于是王位由季歷的兒子姬昌接任,這位姬昌就是后來顯赫一時的周文王,滅商后開創了中國歷史上長達800年之久的周王朝。吳泰伯三讓天下的崇高德行,為歷代朝野文人學士、騷人墨客所景仰。孔子曾在《論語》中說:“泰伯可謂至德也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司馬遷在《史記》中也引用孔子的原話大加稱贊,并特意把吳泰伯排列為吳氏世家位次之首。
吳泰伯的到來,大大提高了吳城地區農業生產水平,促進了當地經濟、文化的發展。那時,江南的農業生產水平與中原地區相比極其落后,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態,人們過著“半生為食,以棚為窩”的生活,文化上更是不值一提。泰伯兄弟到吳城定居后,主動與吳城的先民打成一片,和睦相處,并以和當地人一樣的裝飾,剪短頭發,在自己的身體上描畫花紋,表示與周族劃清界限。泰伯兄弟帶著先進發達的先周文化技術而來,把中原地區的先進科學文化和農業生產經驗傳授給吳城先民。在飲食起居上,泰伯兄弟引導人們改“半生為食”為“全熟為食”,改“以棚為窩”為“建村立巷”,不僅增強了吳城先民的體質,而且還有效地改善了居住條件,迅速得到了吳城先民的信任、尊崇和擁戴。后來,泰伯離開吳城,從這里沿瀟江下贛江到達鄱陽湖邊的永修吳城,再到今天江蘇太湖的吳越一帶。據說當年泰伯去世后,吳城人念及其德行高尚,還在城外建“吳王廟”年年祭祀,因泰伯生前教化吳城,尤其喜愛種麻,吳城人紛紛腰束絲麻,敬獻白花以示哀悼。后來這個禮儀在當地逐漸演變成了晚輩子孫為去世長輩“披麻戴孝”的喪葬禮俗,且沿襲至今。
每次我走近吳城,或探秘或尋幽,或陪同或隨行,目睹那散落在荒草之間的片片陶器、件件石器和夕陽下的斷壁殘垣,猶如一位悲劇英雄令人感動。在這里,它不僅僅洋溢著一種我們偉大民族的創造力和親和力,還締造出了一種和諧、包容的厚重文化。
吳城,作為古吳文化的發源地,人類文明在這片美麗富饒的贛鄱平原前后延續了整整500年。
千年吳城,盡管風光不現,然而在我們的眼中,它卻是一座充滿了親和禮讓、友愛包容的美麗名城,一座具有悠久歷史、厚重底蘊的歷史名城,一座代表著時代進步、人類文明的文化名城。
選自《百花洲》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