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河流的波浪當作提琴
P#8226;艾呂雅《敞開的書》
──題記
一 對流水的傾訴或感悟
河岸是河流的兩片嘴唇,而河床自然成了舌根。那么,流水無疑就是河流生動的語言了。河流的語言除了發出聲音之外,與人類的語言最大的不同之處,它是物質的,也是生命的。
一切生命是有源頭的。水,是一切生命之源。水,衍生萬物。
萬物生長離不開陽光和雨露。
水是簡單的,也是復雜的。平淡的表層之下,卻蘊含神秘。讀水,我學會了包容和隱忍;在它潔凈柔軟的性情之外,我曾見識過它無堅不摧的力量。
滴水穿石無疑是這種力量的詮釋。
以我粗淺的認識,水具有人性的基本特征。更多的時候,它讓人聯想起母性的愛。從見到清澈的河水,想到母親的乳汁,又從母親的乳汁追溯到河流,不管是有意識還是潛意識,兩者之間必然有著不可替代的關聯。所以人類把養育過自己的河流習慣喊作母親河,這就寓意河流的生命意義不亞于十月懷胎的母愛。
人類是情感的動物,是區別禽獸的根本。所謂“吃水不忘挖井人”是人類從情感的角度訴求感恩。
我們的祖先選擇了臨水而居,不僅僅是對水與生俱來的迷戀,而且更多的是接受水的恩賜。近水是人感恩訴求方式之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詩經》的起句告訴我們:祖先的美好生活從水邊開始,并浸染了人生的向往與感恩。
幾千年來,我們何曾走出水帶給人類生存的各種恩惠。
雖然人類是陸地動物,不能像鳥一樣在空中飛翔,更不能像魚兒生活在水中,卻無法離開水獨立于大地之外。與水的唇齒相依的關系顯而易見,無需我在哲學上進行詮釋。
近水是人類生存的法寶。
翻閱我幼小時候的心靈記憶,就像打開一本封存已久的河流之書。
我看見的沉沙港是一條豐滿的河流。兩岸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根木條或石條有序地排列開來,早晚是最熱鬧的,鄉親們不是在這個時候淘米,就是洗菜、洗衣服或被子,以及其它物什。如果是春夏季,干完手頭的活計,順便在水跳洗洗腳,那份涼爽不言而喻。有時候,那腳伸到跳板下剛觸到河水,那小游魚就會來啃你的腳丫丫。
有時駕著劃子船趕鴨子的人從這里過身,總會惹來婦女們的一頓齊聲臭罵,趕鴨子的人往往不回敬,而是匆匆趕著鴨子過去。為弄臟了水心存歉意,更不敢觸犯眾怒。
我卻喜歡去撿岸邊的泥石去砸流水中的鴨子,有時因力道問題,泥石落在水跳附近濺起水花濕了人衣,會受到人家一頓數落或瞪白眼,我雖不服氣,但還是頑皮地嬉笑……
這樣的場景很美。尤其日出或日落,那霞光、那倒影、那人聲匯聚的畫面,一一鋪陳開來,既有靜的,也有動的。
直到夜幕降臨屏蔽了天光,大地上的人這才合上河流的書。
生存在大地上,我一天天長大。開始迷戀流水這種爽心悅目的語言。
二 從一條河流,到另一條河流
P#8226;艾呂雅在《敞開的書》中說道:“我把河流的波浪當提琴。”
在這里,河流產生的波浪成了提琴,而奏出的聲音便是抒情音樂。如果把河流給予我們的教益匯聚起來,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詩人。
加斯東#8226;巴什拉說:“水的苦難是無止境的。”
水往低處流,而人在自身的深處具有流水的命運。就像我們為了生計,今天在這座城市奔波,明天又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人是完全物化的漂浮物什了,我們把這種忙碌叫做漂泊,明顯帶有身不由己的意味。如果哪一天,我們能結束漂泊,往往出現兩種可能。一是身體衰老隨時有淹沒的危險性;二是功成名就落葉歸根。
漂是動的,而泊是靜的,兩者組合成詞,也就是人生寫照。
許多的時候,我們行色匆匆,像螞蟻一樣奔波。我們甚至無暇抬頭看一眼天空。即使看了看天空,也是看看氣候。我們無心把時光用來消磨打發,那對著云朵抒情,那置身月光里去數星星,都是一種難得的奢望。那種浪漫情懷早已經無影無蹤。人活在世上,一邊在成長身體、豐富知識閱歷;一邊在消亡天真、死去機能。
多么渴望自己能安靜下來。因為我們身心疲憊了,需要港灣停泊。
所以港灣是溫暖的代名詞。
想當年,我意氣風發,像一條船豎起了桅桿,從我的村莊出發,駛向了茫茫的人生海洋。義無反顧。可而今,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人生之后,再也經不起大風大浪了。
“人們不會在同一條河流中洗兩個澡”,這是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的學說名言,年少時候我怎么也體會不出其中的奧秘,覺得自己經常在汨羅江游泳,又何止是在同一條河流洗兩個澡,可以說是無數個。時至今天,經歷了太多的人生際遇,我才略有所悟。他強調的是存在與變化的不可調和的沖突以及萬物在永久的流動之中。就像先前看見的流水不是此刻看見的流水,流水更替著流水,流水變幻著流水。
歲月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在悄然改變。
我的故鄉早已經面目全非。就像我認不出故鄉的滄桑一樣,故鄉也無法從一張突如其來的陌生老臉譜上讀出我的童年來。就像我眼前的這條奄奄一息的河流,她有話要說,可她已經無力陳述。
語言的河流,曾經帶給我年少的歡樂的河流,興不起一片波浪,像一具橫陳大地之上的尸首。
過度捕撈、甚至投毒,使水生物以及浮萍物、水草漫延,導致河泥淤積。加上截流引水,沉沙港就這樣渴死了。
人死之前總有遺言,我相信河流也是的。
只是人類聽不懂她的話語罷了。
不然的話,一條河流會站起來聲嘶厲竭地控訴人類,對她一次又一次的謀殺。
這條要控訴人類的河流叫沉沙港,是汨羅江的一條支流。
記憶告訴我在年少的時候,也曾見證了人類虐待并謀殺沉沙港的一幕幕行徑,卻無力為一條河流去站在人類的對立面,而實際成了又一個幫兇。何況,謀殺這條河流的人,他們都是我的父老鄉親們,他們也無意去對一條河流進行瘋狂掠奪,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的后果,竟然是犧牲一條河流的生命,而對自己既是被告也是受害者全然不知。
我的父老鄉親們只知道: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道理牢不可破。
至于生活對他們的懲罰所帶來的苦難,都歸結是命運的折磨。
幾千年來,他們逆來順受,認的仍然是這個命。
我的父老鄉親,我又何曾忍心去指責你們呢!
在洞庭湖流域,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河流的兒女,依河生息,世代受寵于河流的恩澤,卻不曾想過回報,其中也包括了我。
這些年來,當我已經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犯罪心理,我的沉沙港已經死去。
這是件令我羞愧的事,也是我后來不敢面對的一條河流。
那年的汨羅江國際龍舟節期間,我與幾位友人曾陪同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沿汨羅江去探藍墨水的源頭,一為紀念詩祖屈原;二為從中汲取詩意的靈感。在行至汨羅江下游尾閭的時候,我們放棄了去看屈原沉淵的沉沙港,引著余光中先生朝上游走去。
我們看了汨羅江水環繞的盤石洲,并去了上游的小田村,去祈拜另一個詩魂安息的地方——杜甫墓。
之所以我們沒讓余先生去看沉沙港,是那條河流荒廢了,早已被大卸八塊。有的種了莊稼,有的成了魚池。余先生自認是屈原的信徒,最忠實的粉絲,我們又豈能讓他痛心疾首,何況老先生是都快八十的白頭翁呢?又豈能承受得起這般失落的打擊?
余先生還是我習文以來,喜愛的詩人之一。他老人家還在我的采訪本上題字,內容如下:
靈均先生:與屈子有約!2006年端午前夕于汨羅。
盡管那次對先生有意的搪塞是善意的,但每每憶念起來顯出不安。
年年端午,今又端午,紀念屈原又成了這個節日最前沿的主題詞,龍舟競渡成了這種形式下的重要內容。我想,作為龍舟文化的發源地,倘若沉沙港還鮮活的話,應該是最有資格問鼎競渡的河流。沒有了沉沙港,這種形式放在任何一條河流,其內涵空洞了許多。
作為一介書生的我,生于斯,長于斯的人,也只能憑想像去展望青春期的沉沙港了。
那會是怎樣的一條生龍活虎的河流?
怪不得三閭大夫屈原在一輪帝國夕陽沒落的時候,淌不過沉沙港的生命之河,以生命的代價,成為了祈奠楚國的殉葬品。從另一個角度審察歷史,屈原為楚國昏君放棄自己的生命,又是多么的不值。
我情愿接受他行吟河畔,陶醉在沉沙港兩岸蘭花的芬芳,失足溺水而亡。
當然,這種可能性又不是完全沒有。一個三閭大夫,出身楚國貴族,不會游泳也很正常。不像生長在水邊的布衣百姓,從小在水中泡大,不識水性才不正常。于是,我不當屈原是三閭大夫,只把他看成純粹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之死,便是一種更浪漫的嘗試。因為,五月的蘭花開得正艷,行吟的詩人聞到了蘭花的香馨,就可以什么都放下,包括生命,他只要蘭花。
我以為這才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化境。
我不喜歡學院里的老學究們,一定要把《離騷》中的美人說成楚國的國王,屈原豈不成了楚王的同性戀患者,真是糊涂之極。美人就是美人,楚人好的那種細腰的美人。在蘭草擁簇的沉沙港,蘭草成了屈大夫的美人,也是他騷詞的意象了。
又豈能不走向這條河流呢?
關于屈原之死的版本太多,其實哪個版本都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他給后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寶貴的文化遺產,足夠讓我們去紀念他。可惜他生命的歸宿之地沉沙港,再也看不到浪花了。
沒有水的河流還叫河流嗎?
那裸露出來的河床雜草叢生,像拋在荒野之上的某個死去動物的骨頭,讓我感覺生命的脆弱,并對一切生命產生恐懼。一個人的死去,哪怕是一個極平凡的人,活著的人總要為死去的人建立墳墓,并豎一塊紀念碑。而一條河流死去了,卻沒有人去紀念。只有與河流相依為命的河床知道結局。
所以,河床便是河流的墓地,也是河流的紀念碑。
沉沙港在臨死之前欲言又止,只有千瘡百孔的河床守護她。
絕望的河流不會指望人類發發慈悲,人類才是合謀的真兇。
世上沒有第二種動物比人類還殘忍。
有人說:所有的河流都是有手有腳的。我想,支流便是河流的手腳吧!就像樹的枝椏和根須一樣,是樹的手和腳。
不難想像,一個斷手缺腿的人,其生存狀態是如何的慘不忍睹。
何況一條河流呢?!
如果說,解讀一條河流就是解讀人類的文明史。我不禁要問:疏浚一條河流是不是人類的良心發現。因為,每年的汨羅江龍舟競渡是以截留蓄水的方式進行的。長此以往,這條積淀深厚的河流就會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行將就木。
我不知道這種勞民傷財的活動有多大意義。
選自《山東文學》2012年第2期
原刊責編: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