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北邱莊還有個“干巴莊”的別稱。村里沒有水,雨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把家里所有的陶罐、石槽、鐵鍋搜出來,放在房檐下或院子里盛水。這些水金貴,除了村人飲用,就是牲畜飲用,即便是用它洗臉、洗澡都是一種莫大的浪費,如果被人知曉哪家這樣糟蹋水,那家人是要遭人非議的。
旱天的時候更難,要到河里去挑,而離村最近的水源也要三里路。從村子到河邊,是一條被村人擔水的腳步踏成的彎彎曲曲的小道,村莊高,河岸低,小道便也是陡陡的。一條扁擔擔著兩只空的或盛滿河水的陶罐,一再地提醒自己要小心再小心,可仍然免不了一時疏忽,其中的一個陶罐就碰在了石頭或硬土上,碎了。另一只陶罐突然失去了平衡,也終于沒能避免粉身碎骨的命運。久而久之,小道上碎了的陶片竟然覆蓋了路面。而小道的兩旁,因為那些從碎了的陶罐里跑出的水的灌溉,野草卻長得分外茂盛,野花也開得特別妖嬈。
沒有水就是窮。那時候,村里剛成年的姑娘都想著往外嫁,往有水的地方嫁,用婚姻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缺水的命運。可村里的小伙卻沒有辦法,托人說親的時候,姑娘那頭一聽小伙是“干巴莊”的,即使小伙再優秀,這樁親事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因此,那時候村里有不少光棍。有些人家兒子多,雖然舍不得兒子,卻也不想委屈了兒子,就讓兒子們入贅到有水的地方,只留一個傳宗接代、養老送終。
一輩子受著缺水的苦,苦的是他們自己,這苦他們忍了。可他們之后,他們的子子孫孫們接下來還要接班受著他們受過的苦,他們忍不了。于是,他們決定挖井。
關于挖井這件事,村里最老的老人也只是小時候聽他的祖父說起過,他用回憶的方式回歸到自己祖父的位置上,為我們講述了這件事的大體經過。
挖井那天,族長專門從幾十里外的地方找了個遠近聞名的風水先生,風水先生繞著村子走了走,在一片空地上停下來,用手指向下指了指,說,就在這里挖。那天族長特意殺了自家養的一頭肥豬,祭了天地,希望皇天和后土都來保佑村里人能挖井成功。
年邁的老族長在風水先生用手指過的地方象征性地刨下了第一把土。緊接著,村里的男人們就開始揮動鎬頭和頭挖土,女人們則負責將剛剛挖出的土轉移到他處。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日子飛快流去,可村人還是覺得它比自己的希望要緩慢得多。在這飛逝的日子、漫長的勞作和緩慢的期待之間,村人不知用壞了多少鎬頭和頭,摔碎了多少滴汗珠,遇到了多少現在人想都難以想象的困難,終于挖到了村里人夢寐以求的水源。
在老人的口中,他有時會將挖井的時間說成是七七四十九天,有時則是九九八十一天。而我卻疑心這兩個日子都不對,我懷疑,老人或許已經把挖井這件事的某些情節虛構了,這兩個在中國人的字典里最具有象征成功與圓滿意義的數字就是證明。但無論是不是這兩個日子,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知道結局是正確的、無可更改的:村子里自此有了井,有了水。
有了井就解決了人和牲畜吃水的問題,卻解決不了莊稼吃水的問題。各家的土地大多是沙土地,耐澇不耐旱,下雨的時間隔得稍微久一點,莊稼就顯得蔫蔫的,像個久病的漢子,沒有一點兒精神頭。莊稼人視莊稼如命,看了心疼,就用扁擔擔著陶罐澆地。土地離村子的距離又遠,擔的水又少,花的時間又多,村里人悲哀地發現自己澆地的腳步怎么也趕不上干旱的速度。
過了幾十年靠井吃水、靠天吃飯的日子,轉眼間到了另一個時代。那時都在宣揚“人定勝天”的思想,我的一個遠房二爺爺,是村里的支書,他覺得自己可以效仿一下挖井的祖先,讓莊稼們也能喝上水。于是他帶領大家修建了一條水渠,從離村五里之遙的大河里引來了河水,一直引到村莊四周的幾個人工大水洼里,方便了灌溉。這件事確立了他在村里的威信,也大大的增加了他的成就感。為了追求更高的成就感,他決定向上面申請資金,開挖一口機井,然后在上面建一座井塔,把水引入各家各戶。據說他的這個大膽的創意與當時的某個文件不謀而合,無意之中拍到了某位地方領導的馬屁,領導指示給予他全力的支持。結果,他成功了。
機井打好那天,某位更大的領導帶著一群大大小小的領導來了。領導在村子里站了站,說了幾句村人聽不大懂的話,照了幾張報紙上常見的照片就匆匆離去了。據說,其中一幅照片開拍前,領導指名要和村支書合影,鄉里的干部慌慌張張地找了好久,才在烏壓壓的人群里把我的二爺爺找出來。一聽說是要和大領導合影,村里最見過世面的二爺爺就慌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只是個莊稼人,和領導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無論在形象上還是在心理上,都是上不了臺面的。二爺爺后來對別人說,我嚇壞了,嚇壞了,我知道這一定是個大領導,比縣長還大。但二爺爺沒有料到這個領導會那么大,后來他在鄉里訂閱的一份國家級報紙上又看到了那位大領導,這發現讓他嚇了一跳。
多年以后,村子已不再是二爺爺時代的村莊了。西邊的莊稼地里由于常年開采石頭,已經形成了一座方圓里許的大坑,下雨的時候,儼然就是一座人工湖;運石頭的大貨車長年累月的從村里的街道上經過,把街道足足壓低了一米,使街道一旁曾經流過各家各戶的河水不見了蹤跡;鋪在地下的自來水管已經老化,各家各戶都花錢打了壓水井,把自來水遺棄了,村頭的水塔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成了一個無用的擺設;而這些都是曾讓二爺爺引以自豪的東西。二爺爺已經從村支書的位子上退了下來,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雄心壯志,他早已徹底恢復了鄉下隨處可見的老人的原貌,只是有時還不忘和人聊聊自己當年的事跡,他平靜的表情讓人疑心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我二十一歲那年,從一位姓穆的老先生那里看到了一幅某領導下鄉視察的黑白照片。照片已經很老了,上面的畫面也已經有些模糊,可在照片下方的標注上,我依舊看到了“北邱莊”這幾個字眼。是的,就是那張多年來一直被村人津津樂道的領導來村視察的照片,可讓我感到疑惑的是,那上面根本就沒有我當村支書的二爺爺。那些站在照片上的領導們的后面,是低矮的石砌、草鋪的老屋子和窄窄的黃土鋪就的街道。那真的就是我的村莊嗎?我很慚愧,因為我在這張照片上找不到現在這座村莊的一絲氣息。
選自《牡丹》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