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武丁卜辭中的“祖庚”問題

提 要：武丁卜辭中的“祖庚”當指商王南庚，“它示”當即“二示”。通常情況下，同版卜辭中的不同稱謂確實是分指不同的人物，但是我們不能把這樣的原則絕對化，還要充分考慮到卜辭實際情況的復雜性，并聯系諸多卜辭，做詳細的對比研究才行。

關鍵詞：卜辭；祖庚；它示；方法論

武丁卜辭1中存在“祖庚”稱謂，如：

卜侑于祖庚。

賓一類（合集2034）

丑卜祖庚。

賓一類（合集2035）

丁酉祖庚。

賓一類（合集2034）

貞： 侑于祖庚。

賓一類（英藏67）

貞：祖庚弗其受[有又]。

賓一類（柏根17）

辛亥[卜]，□貞：侑于祖庚。

典賓類（合集2035）

祖庚弗其克。

典賓類（合集2038）

不惟祖庚。

典賓類（合集補編177）

惟祖庚。

賓間類（合集2039）

□未卜 祖庚。

賓間類（合集2043）

學界對于武丁卜辭中的這個“祖庚”稱謂的理解多有分歧，大致有四家之說：

其一，南庚說：明義士（James Mellon Menzis）

先生主此說。他在考釋上舉柏根17時指出，其中的祖庚非祖甲之兄祖庚，殆為南庚。2

其二，祖辛之兄說：陳夢家先生主此說。他認為武丁卜辭中的祖庚和南庚是兩個人，乙3476片（后綴入丙編43，見后文）是一整龜甲，在其腹甲上，依次正反對貞南庚、羌甲、祖庚，則祖庚不但不是南庚，而且還是前于羌甲的，可能是祖辛之兄。3

其三，南庚兄弟說：張秉權先生主此說。他指出武丁卜辭中的祖庚若以輩分而論，正當于南庚。但丙編43（=乙編3476+3718+3720，見后文）中已有南庚之稱，似乎不應再稱南庚了。或者這個祖庚是南庚的兄弟輩。4

其四，大庚說：白玉崢先生主此說。白先生以為從丙編43上看，祖庚不僅前于羌甲，且必前于學戊、咸戊二臣所當之世次，學戊為第五世先臣，咸戊為第六世先臣。按殷世系，此前名庚者，除第四世的大庚以外，別無以庚為名者。是此祖庚乃武丁稱其遠祖大庚矣。 1

可見，武丁時期祖庚的親屬身份問題仍然是卜辭研究中的一個疑點。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以上專家除明義士外，實際上都是以丙編43為討論基礎的。我們就先從丙編43入手來考察。

貞：惟祖庚。 一 二

貞：不惟祖庚。 一 二告 二

貞：惟學戊。 一 二

貞：不惟學戊。 一 二

貞：惟羌甲。 一 二

貞：不惟羌甲。

貞：惟咸戊。 一 二

貞：不惟咸戊。 一 二

侑于父甲。 一

侑。

貞：惟南庚。 一 二 三 四

貞：不惟南庚。一 二 三 四

貞：多子逐。 一 二

貞：不其。 一 二 三

貞：其雨。一 二

賓一類（丙編43=合集1822）

陳夢家先生從本版卜辭的順序上認為，祖庚當前于羌甲，白玉崢先生更是認為祖庚不僅在羌甲之前，更是在學戊、咸戊之前。筆者以為，卜辭的排列順序是非常復雜的，以本版卜辭為例，《合集釋文》、《摹釋總集》、陳夢家、白玉崢、張秉權等均有不同的讀法，且同版卜辭中不同條卜辭的順序不一定就代表了祖先的前后順序，這種情況在卜辭中比比皆是（可見后文舉例），僅據卜辭的順序來考察祖庚的稱謂是有問題的。學界專家或以為卜辭所見商王的稱謂習慣，祖乙之前的商王通常都不以祖某稱之，雖然事實上，他們也是時王的祖輩。2如按此說，把祖庚看成是大庚也是不符合卜辭商王稱謂習慣的。

陳夢家、張秉權、白玉崢三位先生均認為，此版卜辭既有南庚，又有祖庚，兩者當不是同一人。筆者以為，通常情況下，同版卜辭中的不同稱謂確實是分指不同的人物（筆者暫稱為“同版異稱”），但我們不能把這樣的原則絕對化，卜辭的情況是復雜的，卜辭中還存在一些這樣的情況，即同版卜辭中的同一人物可以用不同的稱謂來指稱（筆者暫稱為“同人同版異稱”）。如卜辭中有商王丁的稱謂作“□”：

王占曰：吉。其惟庚娩，見□（丁）。

貞：父乙卯媚。 一 二 三 四

貞：父乙弗卯媚。 一 二 三 四

典賓類（合集811反）

見，讀作獻，古文字習見。3本版卜辭第（1）大意是王占卜認為應該是在庚這一天分娩，并向□（丁）進行獻致。“見□（丁）”一語卜辭并不難見，如：

王占曰：惟今夕癸見□（丁）。

典賓類（合集667反）

卜辭大意是王占卜說要在今晚獻祀于□（丁）。

合集811后兩辭的大意是卜問父乙會不會給媚帶來災害。父乙即小乙，說明此版卜辭的王只能是商王武丁，其中的□（丁）應該是商王祖丁。而該版卜辭的反面還記：

貞：惟祖丁若。

貞：不惟祖丁若。

典賓類（合集811反）

卜辭的焦點在祖丁上，大意在卜問是不是祖丁會順善。此版中，□（丁）與祖丁并見，但所指卻是同一人，其意義正在于說明商王親屬稱謂同見一版者，可以有異稱。

再如，卜辭中有一“下乙”稱謂，胡厚宣先生指出下乙即中丁之子祖乙，陳夢家、張秉權、島邦男、金祥恒等諸位先生亦多有補說。4而于省吾先生則以為下乙當指小乙，《甲骨文字詁林》正用于老之說。5而卜辭丙編197有記：

貞：我用孚。 二

丁未卜，貞：酒升伐十，十。二

乙卯卜，貞：來乙亥酒下乙，十伐又五，卯

十。二旬又一日乙亥，不酒，雨。五月。

勿羊，惟乙亥酒下乙，十伐又五，卯十。四。 二

來甲申侑于大甲。 二 二告

翌丁酉侑于祖丁。 二

翌辛丑侑祖辛。 二 二告

翌乙巳侑祖乙。 二

翌辛酉侑祖，用。 二

祖。 二

御父乙。 二

父乙惟伐，求。 二

父乙不惟伐，求。 二

今日夕用，正。 二

陽甲害王。 二

父庚害王。 二

父庚弗害王。 二

父辛害王。 二

父辛弗害王。 二

典賓類（丙編197=合集903）

在此版卜辭中若以下乙指祖乙，則有下乙、祖乙同見一版為一人而有異稱者。若以下乙指小乙，則又有下乙、父乙（即小乙）同見一版為一人而有異稱者。再如：

貞：卅伐下乙。

卅下乙。

貞：來乙亥酒祖乙，十伐又五，卯。

于父庚。

乙卯，侑父乙。

賓一類（合集892）

此版卜辭中出現的情況與丙編197一樣，類似的現象還有一些，茲不贅舉。可見卜辭中商王親屬稱謂同見于一版者，可以有異稱。專家以丙編43既有南庚，又有祖庚，兩者當不是同一人，這是把同版卜辭中的不同稱謂可以分指不同的人物的原則絕對化了。且丙編197中下乙所在的卜辭順序很靈活，亦可見同版中卜辭之排序與先王之世次先后并非嚴格的對應關系。

想要真切了解武丁卜辭中的祖庚稱謂，恐怕還不能局限在對丙編43的探討上，還需要聯系更多的卜辭來考察才行。武丁卜辭中還有一些關于祖庚的卜辭是很值得重視的，而這恰恰是此前研究關注不夠的，如：

父庚一豕。 一

庚祖惠牛。 一

賓間類（合集12980）

父庚指盤庚。庚祖是祖庚之倒文。筆者以為父庚、祖庚相連，可能是前后相承的兩位祖先，祖庚當是指武丁祖輩南庚。類似的卜辭還有：

貞：惟祖庚害。 二

貞：惟父庚害王。二

典賓類（合集2037）

這一版同樣是父庚、祖庚前后緊密相承，祖庚亦當是南庚。如果把上述兩版中祖庚、父庚緊密相承的情況看成是偶然，那么武丁卜辭還有記：

侑于祖庚。

今日來，惟父乙。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今日來，不惟父乙。 一 二 二告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賓一類（合集7427）

此版卜辭中，同樣是祖庚、父乙同見，父乙為小乙，祖庚當是南庚，因此，祖庚與父庚、父乙相連不能看成是偶然，應該視為上下兩代商王。另有一版卜辭記：

貞：侑于祖辛。

于祖庚牢。

典賓類（合集1776）

此版卜辭祖庚、祖辛同見，這與武丁卜辭中常見的祖辛、南庚同見的情況相似：

侑于南庚。

侑于南庚。

侑于祖辛。

典賓類（合集1777）

可見，合1776中的祖辛即商王祖辛，祖庚當是南庚。祖辛、南庚也是前后兩代商王。張秉權先生曾指出武丁卜辭中的祖庚若以輩分而論，正當于南庚。這是很正確的，惜其囿于丙43，且把同版卜辭中的不同稱謂可以分指不同的人物的原則絕對化了，故而沒能堅持其祖庚為南庚的看法。明義士的推測是合理的，惜其僅據柏17殘辭立說，故而學者多不取。

綜上所考，筆者以為，丙43中的祖庚和南庚當屬同人同版異稱，與筆者所舉合811反中的丁與祖丁，丙197中的下乙與祖乙或父乙的情況是一樣的。再據武丁卜辭的祖庚稱謂常和父庚（盤庚），父乙（小乙），祖辛等緊密相承的情況上看，其當為前后兩代商王，祖庚當為南庚。

了解卜辭中“同人同版異稱”的現象對我們探討甲骨研究中的諸多問題有重要意義。如卜辭研究中有一著名的“它示”，學界存在爭議。或以為蠶神，張政烺先生力辨其非，釋為“它示”，現已成定論。1但“它示”到底何指，學者有不同意見。張政烺先生以為“它示”即“二示”，指旁系先王。并舉卜辭如下：

貞：元示五牛，它示三牛。

賓一類（合集14354）

貞：元示五牛，二示三牛。

賓一類（合集14822）

張先生指出，以上兩辭內容相同，僅一字之異，而這一字之異卻是功不可沒。它正好把問題串聯起來，說明二示即是它示。元示與二示并稱，猶大示和它示并稱，前者指直系先王，后者指旁系先王。此后裘錫圭先生把張先生所引兩版卜辭綴合了起來：

己卯卜。

辛巳卜元示十三月。

貞：元示五牛，二示三牛。

貞：歲日酒，十三月。

壬午。

貞：歲酒，十三月。

貞：元示五牛，它示三牛。 一

賓一類（合集14354+14822+14824）

但裘先生未就綴合卜辭作進一步的評論。2而此后許多學者則據此綴合以為，二示、它示并見一版，二者所指顯然不同。3筆者以為這樣的看法實際上是把“同版異稱”的原則絕對化了，不足以推翻張政烺先生的結論。實際上，仔細體會，目前張先生所舉證據還是最為可信的。“貞：元示五牛，二示三牛”與“貞：元示五牛，它示三牛”當屬同事，相同的辭例的對比可以說明“它示”與“二示”在裘先生所綴合的卜辭中屬“同人同版異稱”，其所指祖先當是一致的。最后，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同人同版異稱”現象仍然只是卜辭中的一種較為特殊現象，相對少見，對這一現象的考察必須聯系諸多卜辭，作詳細的對比研究才行。如張政烺先生對“它示”的研究如果沒有其它相同辭例作比較，我們是無法認為同版的“它示”即“二示”的。通常情況下，同版卜辭中的不同稱謂確實是分指不同的人物，即“同版異稱”是常態，只是我們不能把這樣的原則絕對化，還要充分考慮到卜辭實際情況的復雜性。卜辭的情況較為復雜，不僅存在“同人同版異稱”的現象，甚至有可能存在“同人同辭異稱”的情況。如《花東》480記有“□（丁）”與“王”同辭的情況，如果“□（丁）”確是學界許多專家所認為的“武丁”，那么“□（丁）”與“王”就是同一個人，即商王武丁，這就出現了“同人同辭異稱”的現象。這種情況就更為少見了，有待進一步的考察。

[作者黃國輝（1981年—），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博士后，北京，100875]

[收稿日期：2011年10月1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

1 由于文內若干“典賓類”卜辭屬殘文，時代不好確定，但典賓類卜辭的時代大體在武丁與祖庚之際，故此處的“武丁卜辭”概念稍廣，因行文方便而暫時沿用舊稱。

2 [加]明義士編著：《柏根氏舊藏甲骨文字》，濟南：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35年。

3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31頁。

4 張秉權：《殷墟文字丙編考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57年，第77頁。

1 白玉崢：《說祖庚》，《中國文字》，新6期，1982年。

2 專家甚至認為，卜辭自祖乙之后于先王始稱祖，見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9—50頁。此問題有待進一步探索。

3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609頁。

4分別見胡厚宣：《卜辭下乙說》，載《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2頁；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14頁；張秉權：《殷墟文字丙編（上輯）》，第39片考釋，第68頁；島邦男：《殷墟卜辭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金祥恒（遺作）：《甲骨卜辭中殷先王上乙下乙考》，載《甲骨文與殷商史》新一輯，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

5分別見于省吾：《釋上乙下乙》，載《殷契駢枝三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61頁；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第3533頁。

1 張政烺：《釋它示——論卜辭中沒有蠶神》，載《古文字研究》，第1輯。后文所引先生觀點，如未作說明，皆出此文。

2 裘錫圭：《甲骨綴合拾遺》，載《古文字研究》第18輯。

3 蔡哲茂:《殷卜辭“伊尹示”考——兼論它示》，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58本第4分冊；賈洪波：《殷墟卜辭集合神主“示”之叢識》，《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