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瑪麗
梅子說,咱倆玩個隱身游戲怎么樣?
我把目光從書邊移開,瞄了她一眼。
梅子說,我不和你開玩笑。
我的眼睛重新尋覓到被梅子打攪丟失了的字行,心想這話說的很沒意思。
梅子說,你不啃聲就是表示同意啦。
估計是躺在床上的時間太久了,我覺的脖子有些僵硬,抬手把枕頭朝上拉了拉。
聽見梅子又說,雖然是游戲,你可一定要當真,到了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再給我電話。
這就是我后來無數次回憶起的場景。時間應該是夜里的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我仰面躺在床上,雙手捧著《愛在別處》。梅子側身朝著我,一手握她的《昆侖王》。但自從第二天梅子真的從我視野里消失之后,我的《愛在別處》也不見了蹤影。梅子的《昆侖王》卻皺巴巴地躺在我的枕頭下。
其實,我一直以為梅子那天晚上是在念《昆侖王》里的某個片段。沒想到她真的和我玩開隱身游戲。
我知道梅子是個好女孩,也知道她對我的感情。所以除過對她玩這樣的游戲不解和牽掛外,沒有梅子的第一個晚上最讓我難熬的是她竟然拿走了天天陪伴我的《愛在別處》,沒辦法我只好拿起《昆侖王》。這本書的裝幀設計還算不錯,淡綠色封面散發著湖泊似的神秘叵測。左上角有一個既像魚又像一把長胡須的黑色剪影。濃墨揮就的隸體書名盤踞在頁面的三分之二處,透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盡管我視梅子為知己,當初她迷上這樣的書時,我還是覺得驚訝。我曾經問過梅子,老讀這些充滿陰謀詭計的書是什么感覺。梅子的臉比桃花還紅了半天,欲言又止的樣子顯得十分可笑。她說,我喜歡讀那個人的書。我心里的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我說我讀書從來不看作者是誰。梅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小聲說,怕你生氣,你還是生氣了。我知道梅子曾經背著我,偷偷跑到書展會上找過那個叫荒原騎士的家伙簽過名,但她一直羞于告訴我。因為在她第一次說喜歡讀那個人的書時,我就告訴過她,一聽這個俗氣的名字,這家伙的書也好不到哪里。梅子辯解說,你沒讀過怎么知道不好。我說就憑他的名字隔三岔五和暢銷書粘在一起,我就知道這是個陰謀。事實果然不出我所料,梅子每讀完這家伙的的一本書,就像丟了魂似的呆呆望著房頂說,怎么可以這樣,太可怕了!尤其是《昆侖王》,梅子讀的時候,渾身裹緊被子還一陣一陣地發抖。有時候她嚇得啪地把書扔到地板上,沒幾秒功夫又從床上跳下去,好像她的寶貝眨眼會被人搶走。還沒鉆進被窩,又不打算要命似的把腦袋重新湊上去。這樣的情形,常常讓我忍俊不禁,覺得她的樣子簡直像一只饞嘴的小貓咪,既可憐又可愛。更多的時候,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空閑顧及她。
現在這本被梅子熟讀了N遍的《昆侖王》就握在我的手里,不知怎么搞得,我好像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脊椎骨慢慢往背上爬。難道是梅子先前給我傳染了恐懼癥?這個荒唐的想法把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揉了揉眼睛,像仇視一個經常在背后使壞的小人似的逼近它。一股甜甜的夾雜著檸檬的氣味讓我暫時獲得了溫暖。這是梅子的氣息,像香甜的夢,又似清涼的霧。我有點莫名地難過。回過神之后,我真的很生氣,就是這本破書蠱惑了梅子。雖然知道梅子不過是心血來潮想和我開個玩笑,說不準明天就會回來,但并不能消減我對這本書的敵意。我帶著一種藐視的姿態,胡亂翻著頁碼,目光如一只飛蟲草草掠過那些排列整齊的文字。突然,我的心臟像遭遇斷電似地停止了一下,過了幾秒又像一匹野馬撒開蹄子狂奔起來。我接連喘了幾口氣,把眼睛再湊上去,重又審視了那一行看起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字眼兒。
王說:老家伙這次說不準又在故伎重演,你不能像女流之輩猶豫不決了。
我的心又開始狂亂。沒錯,一點也沒錯!這正是我今天下午在陽光大酒店的包廂里給楊帆說過的話。楊帆當時看了看我,沒啃氣,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股殺氣。我的手抖了抖,很快恢復了平靜,端起酒杯沖著楊帆說,干!過了一支煙的功夫,其實也就是楊帆真的抽了一支煙之后,他臉上的肌肉松弛了許多,眼睛里甚至轉悠著幾分溫情。楊帆嘆口氣說,我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吧,我們畢竟一起這么多年了。我心想,演的真不錯啊。但是,不知怎么搞得我盡量使讓自己的眼神也有了幾分濕意,用憂傷的語氣說,你總是這樣讓我感動!
在沒有梅子的這個夜晚,我徹底失眠了。我可以發誓,自己從來沒有碰過梅子最鐘愛的這本書,先前只是從梅子嘴里知道這是一本講述權力爭斗的故事。可是為什么有了這驚人的相似?其實,更大的恐懼來自于我今天和楊帆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要那樣想問題。要知道我平時最不喜歡過問別人的什么破事,對單位上傳說的明爭暗斗從來沒有絲毫興趣。困擾讓我忘記了梅子強調過的游戲規則,摸了手機就給她電話。梅子不接,過了幾分鐘,回過來一條信息:親愛的我很好,別為我擔心。我只是想感受一下離開你之后,我的思念有多深,你能思念我到什么樣的程度。看了梅子這樣的信息,我突然又覺得梅子有些陌生。我想起了她放風箏的時候如同孩子般的神態。
是一個陽光迷人的三月天,我在廣場邊上的小書攤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心儀已久的言情小說。我閱讀的心情過于急迫,匆匆買下之后,就坐在廣場的椅子上把自己迷失了。那本書并不厚,我的閱讀速度又比較快,大概經過了四五個小時,我的眼睛便掃描完最后一行文字。我仍舊坐在那里沒動,發了半天呆,腦子仍然沒從故事里走出來,但我隱隱約約覺得在外面呆的時間太久了,應該回家。我拖著兩條好像已經不屬于自己的腿,想要穿過廣場,不知怎么就和一個影子相撞了。可能是我的腿還停留在麻木狀態,和那個影子輕輕的那么一觸,我的整個身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緊接著聽見一聲慘叫,像一個華麗的女高音直傳云霄。我睜開眼,看見一張年輕女孩因驚恐而更顯生動的臉。這個女孩就是梅子,那時候她正在廣場上放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風箏。那只風箏已經飛得老高了,梅子還嫌不夠,她的眼睛跟著風箏走,我的目光又不知去了何方,于是我倆的身體就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接了一個吻。那天梅子攙起我非常執著地要去醫院。我說不去要回家。我的不配合讓梅子很為難,她考慮了半天說,那我陪你在廣場上再坐一會,如果你確實感覺沒事,再回家好嗎。梅子這樣說,我就不好意思再堅持下去了。
我和梅子并排坐在椅子上,我們都不說話。她不時用關切的目光偷偷打量我一下,好像我隨時會出現什么危險癥狀。這樣弄的我很不自在。
我說,咱倆就這么呆著,還不如你再放會風箏去。
梅子說,你真的一點也不難受?
我點點頭。
等到梅子過一會再次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塞了一團亂麻似的難受。
梅子笑吟吟的說,你喜歡放風箏嗎?
我說,喜歡,但我更喜歡放風箏的人。
后來我和梅子就黏糊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過。
梅子起初驚訝于我的書蟲生活,但沒過多久就被我同化了。我也驚嘆她的變化,梅子說,沒準她原先就是個書蟲,只是沒有遇到一個先知來開啟。我們白天去各自的單位上班,晚上回家草草填充了腸胃,便鉆在被窩里捧著自己的書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剛開頭熱乎的那段日子,我們整天鉆在一個被窩里,隨著做愛次數的減少,我們干脆把大床搬出去,換了兩張相對獨立的小床。這樣既不影響各自的閱讀,讀到精彩處還便于交流。梅子把她的風箏掛在床頭上方的墻上,可她再沒放過一次。梅子為此還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大意是放飛心靈比放風箏感覺更舒暢。這樣的話讓我們覺得彼此的結合很完美,我們過著一種有品質的生活。比如我沒有隔壁李阿毛打麻將輸了錢被老婆臭罵的煩惱,梅子也沒有同事鐘曉麗和別的男人約會讓老公揍得鼻青臉腫的難言之痛。我們的幸福來自于心靈的愉悅,來自于一個人讀累了的時候深情地望著對方沉浸于書香那份的感動。有時恰好碰上對方也累了投過來深情的一瞥,我們的心就一起狂跳。想到這里,我就特別希望明天下班回家,一推門看見梅子像往常似的鉆在被窩癡迷于書的出神模樣。
我在給單位走的路上接了一個電話,那個人沒有呼我的名字,也沒有自報家門,只是用平淡的聲音說,你到醫院貴賓樓808來一趟。我掛了電話,很想罵一句什么,但還是咽下吐沫去了。這一天,我很忙,先遵照住在醫院那個人的指示,在單位各個部門散布了一些消息。晚上又跑到醫院做了一次詳細的匯報。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發現梅子還沒回來。沒有梅子的房子開始彌漫著一股冷清凄涼的味道,我的心為此空落落地難受。我像一個久病的人沒了食欲,把自己沉重的身子小心地放到被窩里,然后習慣性地在床頭摸了一把,才想起自己的書估計是讓梅子帶走了。拿在手里的《昆侖王》我本來就看它不順眼,但我在書頁里又嗅到了梅子的氣味。這讓我又有了些許的安慰,好像梅子并沒有離開我。就算這樣,我也不準備正兒八經地閱讀它,我像看一本連環畫似的快速翻閱著,翻著翻著幾行字跳進了我的眼簾:
帝說:寡人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王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大哭。王說,您洪福齊天,千萬別這樣想。
帝喘了兩口氣,臉上有了幾絲血色。帝將頭扭了扭,望著窗外說,我知道有人早等不及了。
王說:我看他們是自取其辱。
帝把頭又扭回來,看著王說,你過來,有一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聽見自己的上下牙因發抖而撞在一起發出咯咯噔噔的聲響。但我已經沒法控制自己在書頁里繼續瘋狂的找尋。
大將軍一掌拍碎了桌子,桌上的碟兒、盤兒兒碎了一地。
大將軍說,老狗安敢一次又一次耍我,氣煞人也。
王冷眼看了大將軍一會,低聲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又翻了幾頁,我的眼睛再次停駐在幾行黑乎乎的字里。
王說:他以為您這次真的不行了,不過您還是要防范點好。
帝哈哈大笑,笑聲震得窗戶紙都啪啪作響。帝說,匹夫之勇,奈我如何。
我無力地放下書,突然有了想哭的欲望。鐵一樣的冰冷的事實擺在了面前——我的語言已經被這本魔鬼似的書操控了。盡管在這之前,我沒有看過它一眼。可那個該死的王已經代替了我的嘴,或者說我在白天一直重復著他說過的話。震驚之余,我又開始瘋狂地給梅子打電話,希望她能早點回來,我要告訴她這嚇人的倒霉事,我要問她是不是在這本書里給我施了什么魔咒。梅子的電話竟然關著機。我只好留言請她速回電話。
凌晨兩點的多的時候,我收到了梅子的短信。梅子說:親愛的,離你越久,思念就更深,可你不知道這種因你而來的痛苦讓我多么的幸福。
梅子,你怎么可以這樣!我重新拿起電話,但她又關機了。我呆呆地一遍又一遍看著梅子的短信,猜想她為什么會有這樣古怪的想法。就在這過程中,我的腦殼被一道閃電照亮了。我把梅子兩次發來的短信逐字看了一遍,我的悲痛無法用語言說出了。
梅子也被一本書給綁架了!
綁架者就是我曾讀過N遍的《愛在別處》,梅子的這次出走不僅和這本書有關,就連她短信的內容也來自此書中一個叫瑪麗的西方女子寫給情人的信里。
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但在天將要亮的時刻,我決定無論如何先要把梅子找回來。因為那本書的結局太慘烈了。據說書的作者,一個生在十八世紀的拉丁美洲女孩寫完此書就抑郁而亡了。而書里的女主人公瑪麗最后進了修道院。
我不敢想象梅子接下來還會做出什么樣的傻事來。
第二天跑遍所有可能找到梅子的地方,但一無所獲。晚上我想起書里瑪麗的男朋友就是像我這樣到處尋找出走心上人的。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那個癡心男人騎著一匹年邁的瘦驢,我現在開著日行千里的鋼鐵家伙。這就說明我早日找到女朋友的概率要比他大多了。單位上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都沒接。我知道這兩天要發生什么大事了,可在找不回梅子之前,我不打算再去工作了。
一連幾天的徒勞無功,每隔半小時無法打通的電話,并沒有讓我喪氣。受一個在火車站廣場乞討者的啟發,我想到了一個更有效的方法。
那一天去過火車站的所有人大概都見過我,我站在廣場的入口處,高舉著一個畫著風箏圖案和梅子照片的大紙牌,上面還寫著“回來吧,我的梅子”。如同干任何一件你先前從來沒干過的事情一樣,開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片樹葉,隨時可能被洶涌不斷的人流卷走。人們聚集在我臉上的目光仿佛要把我烤成一只熟食動物。隨即而起的聲浪又好像馬上把我吞噬。但為了梅子,我頂住了。我想是愛的神奇力量,讓我這個原先只想過一種簡單平靜生活的人,來到這世上喧囂的風尖浪口。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流下淚來。有許多相機的鎂光燈閃過我的臉,我好像視而不見,只管流自己的淚。
夜里我照樣失眠,我在想是不是我害了梅子。我為什么要讓她讀那么多的書,而且在后來還總結心得提議說,我們讀上一輩子也讀不完世界上的好書,不如每人選自己最喜歡的一本精讀細讀讀。梅子深情地望了我說,就像一生只愛一個人。于是我把自己交給《愛在別處》,梅子將自己托付給《昆侖王》。我們的生活從此更加簡單而執著。
我去火車站廣場沒超過三天的時間里,關于我尋找梅子的故事已經傳遍城市的四面八方。我舉著牌子的照片也上了晚報的頭版。電視臺都市頻道的記者還準備來采訪我。夜里,我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我激動的語無倫次,只能用一種奇怪的嗓音呼喚著她的名字。但是那邊一直不啃聲,聽筒里后來響起熟悉的哭泣聲。哭聲像雨滴敲打著我,讓我感到久違了的濕潤,又感到一種冰涼。
我像一個巫婆叫魂一樣不住氣的呼喚著她的名字。
梅子終于說話了。她說,親愛的我對不起你,開始我真的只想和你玩個游戲,現在我發現自己已經回不來了……。
梅子傷心地說不下去了。
我顫抖的問她為什么?
梅子說,其實我們都活在虛妄里,我活在瑪麗的世界里,你活在王的世界里。
梅子的話讓我更糊涂了。我說,不對,我從來沒看過《昆侖王》,你也沒讀過《愛在別處》
梅子冷冷地說,這就是我們最可悲的地方。我們自以為喜歡的并不是我們真正喜歡的。也許我們一直在騙自己。
我說,你說的沒有一點道理,你無法解釋我們被從未讀過的書中人物操控了的自己的語言。
梅子嘆了口氣說,親愛的你難道忘了,我們每讀到精彩的句子、段落,忍不住讀出聲來的習慣嗎。
我說,不可能,我似乎從來沒有覺得你讀過的什么話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
梅子說,我也有過你這樣的疑慮。就在今天拜訪過荒原騎士后我終于明白了,單從表象看,你似乎只想做一個簡單的讀書人。但你不知道自己的心底一直隱藏著王的志向,我雖然讀了只言片語,卻像子彈正中靶心,像火柴點燃了你黑暗深處最渴望得到的光明。我想像瑪麗一樣渴望更高的愛情,也是同樣的道理。
梅子的話真的像顆子彈擊中了我。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了自己是誰。
長久的沉默之后,我聽見梅子又說,親愛的,別再找我了。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忍不住又哭了。
我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聽筒里傳來梅子憂傷的聲音。她說,我雖然不愿意讓你難過,但是你的憂傷讓我知道你有多愛我,這樣我也會更加愛你。
我說,你說的又是瑪麗的話,我現在只想讓你回來。
梅子說,回到你身邊,刻骨銘心的愛就會慢慢消失了。
我還想說什么,梅子已經掛斷電話。
很多天過去了,梅子還沒回來。家里所有的書被我扔到了垃圾堆。有一天我看見了掛在梅子床頭的那只風箏。我帶著它來到我們初次相識的地方,笨手笨腳地弄了半天,怎么也不能讓它飛起來。后來在一個老頭的幫助下,這只美麗的風箏終于升了天,我隨著風箏跑呀跑,看見遠處一個也在放風箏的女孩正沖我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我準備跑過去,突然想起這又好像是某一本書的結尾。
殺人話題
那個早晨,起初和過去的許多個早晨別無兩樣。我趿拉著涼鞋拐進包子鋪時,老板娘正對著墻上一塊書本大小的破玻璃在梳頭。我只所以認為那是一塊破玻璃,而不是一面鏡子是因為它只是一塊鏡子的一部分。就連這殘缺的部分,我猜測也是老板娘從不遠處的垃圾桶里揀來的。我都坐下來半天了,她的頭還沒梳完,不過看得出是加快了梳理的節奏。
老板娘背對著我,所以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肥大的屁股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沒話找話地說,為什么我來了幾次,你都在梳頭?
老板娘哧哧地笑了。她說,這要問你啊,為什么我一梳頭,你就趕著來了。她這樣說著又開始笑,笑的連屁股都跟著顫。
這娘們,還蠻會說話的。不像許多剛進城的鄉下婦女,羞羞答答地以為誰要一口吞了她。要不就板著一張臉,像一張了無生趣的老照片。自從巷子里開了這家包子鋪,我的早飯就再沒挪過攤。倒不是這里的包子有多好吃,主要是圖個方便。我這人懶散慣了,早晨起來有口現成飯吃就行。一來二去就有點熟人的感覺。到后來,老板娘見我來,不用言語一聲就把兩個南瓜餡包子和一碗玉米粥端上來。我在吃的時候也和她閑諞幾句,諞來諞去就知道,她剛從鄉下來。家里務了好多的棗樹,收成還不錯,但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的年齡,鄉下的學校幾近于倒塌了,就把孩子轉到城里的小學。現在老公繼續留在鄉下務棗樹,她開了這個小包子鋪兼給孩子做飯。她家那兩個牛犢子似的兒子我也經常見,見了來吃飯的人就像沒看見似的,有時候趴在小飯桌上寫作業,有時候守在一臺小電視前看電視,好像每次看的都是噪音很大的武打片。老板娘的老公也見過兩次,穿著很干凈的衣服,頭發梳的光溜溜,一副清清爽爽的樣子,讓人覺得不大像農民。不過,有一點和他的兒子們很像,見了人從不啃聲。
有一次,我正在埋頭喝粥,聽見老板娘厲聲問頭梳的很光的男人說,你昨晚給誰打電話了。那男人唯唯諾諾地說,村里有什么事情問了一下。老板娘繼續厲聲說,你為什么不打那個人的號要打這個人的?后面的話我雖然沒聽見,但是覺得這事情怪有意思的。
老板娘照例給我端來南瓜包子和玉米粥,我不知怎么就想起她的頭發梳的光溜溜的男人來。我說,好久沒見你家掌柜的來了?
老板娘不知沒聽見還是不愿意回答,拿著抹布擦后面的桌子。就在我覺得這句話會不會讓她產生歧義的時候,老板娘突然走近我說,你知道不?咱們這個巷子里有人被殺了。我說不知道。老板娘有點激動地說,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昨天晚上都到我這里來過!我說他們找你干什么?老板娘說,他們拿著被殺了那個人的照片,問我見過沒。我說沒見過。他們說就住在一個巷子里不相信你沒見過,說不準還常在你這里吃包子。老板娘又沖著我說,我對他們講,我這里每天來吃包子的人很多,我怎么能全記得住。我喝了一口粥,對老板娘說,你回答的很正確,他們問我我也會這么回答。老板娘有些得意地笑了,她接著又對我說,你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有多兇,他們走的時候還對我說,讓我好好想想見過這個人沒,有沒有看見這個人和誰在一起過?你說我怎么能知道那么多。我嘿嘿笑了說,他們都是些豬,看樣子好像打算要你來破這個案子。我的話讓老板娘又哧哧地笑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我剛走進包子鋪,老板娘就大驚小怪地說,你知道那個殺人的案子破了沒?我說,我對這種事不太感興趣。老板娘說,公安局的人在你昨天走后又來了,他們說已經抓住殺人犯了。我說,抓住殺人犯了,他們還跑出來問什么,這肯定是糊弄人哩。老板娘想了一下說,對啊,可他們為什么要騙人?我說,怕真正的殺人犯跑了唄。老板娘一聽,說,對啊!他們一說抓住了,真正的殺人犯就不忙著跑了。老板娘眼睛亮亮地看著我說,你真厲害,要是你是公安局的這個案就好破了。我說,我有那么大本事干脆也殺人去,讓他們誰也破不出來。老板娘好像被我的話給嚇著了,臉緊了一下,隨即又松弛開來。她說,你真會開玩笑。
隔天,我又走進包子鋪的時候,老板娘正和一個吃包子的女孩熱烈地說著什么。我坐下來沒多久聽見她倆說的還是那個殺人案。不知怎么搞的,我在接連幾天聽了這個話題之后心里就有點煩。大早晨剛起床,張口就講什么殺人的事實在倒人的胃口。我在坐下來的瞬間差點又站起身走掉。但我天生是個沒主意的人,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那個女孩長的挺讓人心疼。我邊吃包子邊不時望著女孩。女孩的臉很白,牙也白。她吃的是韭菜餡的包子,我很擔心她把韭菜葉粘到牙縫里,那樣就很煞風景。可是這女孩很利落,一邊吃一邊說,什么事都沒誤了。聽女孩說被殺的人是個男孩,和她是中學同學。女孩說這男孩大學畢業好幾年了,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很郁悶,最近好不容易剛找下,卻被人給殺了。老板娘壓低聲說,我聽說,這男孩是因為談對象被人殺了的。女孩說,這話她也聽人講了,說男孩的女朋友,在和男孩之前談過一個男朋友。先是那男的不和女的談了,但當女的和被殺的男孩好上之后,原來那個男的又后悔了,整天來纏女的。女的說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可能再和你好了。那個男的說,我不殺你,但我會殺奪走我愛的那個王八。女孩說話的語速像她吃包子一樣的干脆。老板娘著急地說,那趕緊把那個男的給抓了啊!女孩說,聽說早抓了。女孩說著,掏出紙巾小心地在嘴上沾了兩下。我忽然覺得在女孩站起身走之前,應該說上兩句什么。我說,你們都說的不對,我和那個男孩也很熟悉,在我看來根本就不存在他殺,是自殺!我的話一出口,那個準備站起身要走的女孩,眼睛盯著我驚訝地說,怎么可能?我看著女孩因激動而顯得更吸引人的臉蛋,不知怎么就想起我的同事馬小四的老婆來,緊跟著又想起馬小四。我也站起身靠近女孩說,看來你對你同學的很多事還不太了解。女孩點了點頭說,我們后來的確來往的不是很多。我說你知道他后來經常干什么嗎?女孩現在已經被我牢牢地吸引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說,他因為心情不好就迷戀上了賭博,現在已經欠下好多人的錢了,那些人整天和他要賭債,他原以為找到一份工作就能慢慢還了。可等上了班才發現,就那么點工資,他幾十年也還不完!女孩皺起兩道挺好看的煙眉說,他原來不是那樣的人啊,你說的我都有點不敢相信。我看著她美麗的眼睛,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憂傷。后來我就深沉地嘆了口氣說,這社會從本質上講就是一口大染缸,你的意志要是不夠堅強,被染黑是眨眼的事。女孩的眼睛里瞬間有了一層霧一樣的東西,我很想走過去,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兩句安慰的話,但女孩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就那樣走了。
我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對老板娘說,這個女孩好像在哪見過,怎么這么面熟?
老板娘說,原來你和他認識?
我說,想不起來。
老板娘說,你剛才還說挺熟的,還知道人家經常賭博。
我這才明白老板娘說的是誰了,順口嗯了聲。
老板娘很煩人的問我,你說他欠了人家很多的錢?
我突然又想起馬小四來,我憤怒地說,他不光欠了別人的錢,還欠了我很多的錢!
說完我就轉身離開了包子鋪。我走在路上才想起,我的憤怒多半不是馬小四打麻將欠了我很多錢,而是剛才走掉的那個女孩和馬小四的老婆長的一樣誘人。
讓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郁悶的是:在包子鋪再也沒有遇上那個讓人心動的女孩,就連老板娘也對我冷談了許多。我在悶頭吃包子的時候,很想聽老板娘說兩句什么。但她一見我來,緊閉著嘴巴把飯端上來,就顯得很忙碌的樣子。這樣給我的感覺很不好,好像我們壓根就不認識。我覺得我應該說說什么,不能讓我的早餐在這樣陰晦的氣氛中進行。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是一個內質有點小資的人。就比方我有時候在這個臟兮兮地包子鋪邊吃南瓜包子邊和人諞閑話,卻恍惚覺得自己是坐在一個很有品位的咖啡館里,和幾個后現代畫家談論著前衛的藝術話題。但是當我此刻開口講話的時候,卻說了句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來。你知道那個殺人案破了沒有?我當時就是這樣說的。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嘴皮子動了動又抿住了。她反常的矜持更加刺激了我繼續往下說的欲望。我想你別給我裝什么貞婦烈女啦,我可知道你的嗜好是什么。我緊跟著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演繹出一堆新奇的推理來攻擊老板娘緊閉的嘴巴。我說,在我看來這千真萬確是一樁自殺案。但主要原因不是他欠了許多賭債。而是因為女朋友給他戴了頂綠帽子。在女朋友的前男朋友還沒出現之前,死者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真愛。但是隨著女朋友前男友的出現,死者發現充盈了自己整個世界的幸福,就像一個巨大的氣球被一枚小小的針頭刺了一下,就眨眼沒了蹤影。一切來的太快了,因為在這之前,女朋友從來沒說過她以前曾經和別人戀愛過。死者當然想到過要放棄,但是女朋友在前男朋友面前表現出來的堅貞不屈,實際上也是對死者表達愛的誓言。死者沒了退路,他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也是一個迂腐和軟弱的人。在經過很多個不眠之夜后,他選擇了永遠的退出。
在我這樣激情泛濫之后,老板娘居然依舊保持了緘默。我觀察到只有在我一開始講到綠帽子的時候,她的臉騰地像深秋的楓葉晶瑩亮麗了,但很快就凋謝如泥。我此時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沒有想到自己的天賦有這么高,另一方面沒有料到老板娘肥厚的兩瓣肉堡壘突然變得如此堅固。不管怎么樣,我知道不能繼續停留在這里了。在我剛剛邁出門之后,聽見從包子鋪傳出一聲男人的咳嗽。奶奶的,看起來被一道床單隔開當做起居室的后面有個人一直沒露面。可這和我和老板娘交流有什么關系呢。
那個早晨,天一直灰蒙蒙的。我在走到巷子的深處時,碰上了馬小四的老婆。自從我跑到她家和馬小四要了幾次賭債后,這個漂亮女人見了我就像喜兒見了黃世仁。見她老遠就對我撅起紅紅的嘴巴,我覺得她比平時更加動人。我知道她肯定不會和我講話,就想和她說說什么。于是我大聲說了句:你好!馬小四的老婆本來已經把臉扭到巷子的另一邊,聽到我的聲音,她好看的眼睛有兩道寒光同時向我射來。我覺得心里疼了一下,但好像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聽見自己依然很友好地說,聽說咱們這個巷子里有人被殺啦!馬小四的老婆走得很快,我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從我身邊過去了。就在我腦子里已經做出她像包子鋪的老板娘一樣不理睬我的判斷之后,馬小四的老婆站住了。她居然轉身又往回走了兩步,剛才還寫滿仇恨的臉突然綻開成春天的一朵花。馬小四的老婆說,你才知道啊,我到現場都去過了。那個慘啊簡直不敢給你說——胳膊和腿都被分了家,肋骨剔的比象牙筷子還要光滑!馬小四的老婆把我一下子搞糊涂了,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春暖花開,還是數九寒冬。馬小四的老婆像一只饞貓剛剛飽餐了一頓美味,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繼續說,可惜你沒趕上,聽說那堆雜碎已經被公安局裝了袋子拉走了。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說,不看也罷。馬小四的老婆卻堅持說,我覺得你很有必要好好看一下!我說,為什么?馬小四的老婆說,我本來以為你早就明白了,看來還得我提醒一下,這就是心術不正的人最后的下場啊!她說完還對我笑了一下,但我已經感覺到有無數支利箭穿透了我的前胸和后背。
我承認我贏過馬小四不少的錢,但我在打牌時從來沒有出過老千,也沒有賴過別人的一分錢。那個早晨我本來在吃完飯后,準備找漁具店老王頭殺兩盤,然后等妹妹下班后一起回老家去。妹妹昨晚給我打電話說母親病了,讓我今天務必回去一趟。可是我好像把今天所有的事都給忘了。我在馬小四的女人走了不長時間后,不知怎么搞的就想去很多人嘴里說過的殺人現場看看。那地方其實離我們的這條巷子很近,從巷子的盡頭向左拐,再爬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坡,就到了一座山的底部。整座山被一條一條的梯田纏繞了上去,梯田里有許多半死不活的果樹,還有一個破敗的草泥房子。據說被害人就是在那個小房子里被人發現的。我還沒走進去,就嗅到一股難聞的氣味,無數的蒼蠅在我走到門口時轟的一聲迎面撲來。
我很快從里面退了出來,蹲在不遠處的梯田埂下抽了一根煙。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準備往下走,這時候身后猛然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我突然有些害怕了,想撒開腿跑。但是有幾只很強勁的手,把我一頭摁倒在地。他們摁的太重,我的嘴里吃進了一口干土沫子。我掙扎著要吐出來。他們說,別動!警察。
后來死者遺書的發現和死檢報告都很有力地證明了我不可能是個殺人犯。警察在放我出去的時候說,死者是因為生活壓力大,性格脆弱導致的自殺。可是你的許多言行和行為讓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你當嫌疑犯拘捕。警察還很人性化地說了句,我們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壓力,希望你理解。
我在出來之后,就去了包子鋪。但是那里已經關門了,沒過幾天門面的字匾換成了牛肉拉面。從此我的早餐也成了一碗漂浮著很多蔥絲和香菜的拉面。開拉面館的是兩個比我年輕很多的小伙子,他們看起來很精神,也很快樂。每次我吃完飯,其中一個總會笑嘻嘻地問一聲,大哥,吃好了沒有。我點點頭就站起身走了。
有一次,我走出門,聽見一個聲音說,怎么看,這位大哥不可能和賣包子的女人有一腿。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包子鋪的老板來,隨即又想起一聲男人的咳嗽。
開往縣城的中巴車
還離著老遠,就聽得車上有人在叫喊:走啦,走啦,開往縣城的車就要走啦!接著是一陣發動車子的聲音。我趕緊給自己的兩條腿把子提了速,向目標靠近。售票的女孩半個身子探在車門外,手里握著一個啃了幾口的煮玉米棒子,看見我的來勢比較勇猛,慌忙側了側身子讓出道。
踏上車廂才發現里面稀稀拉拉的只有幾個人:一個農民模樣的干瘦老頭發冷似的縮在我前排的座位里,兩只小眼睛不安地掃描了我一下,隨即像蜻蜓點水似的飛快逃離。在我左側的小伙子滿臉激憤,好像剛和誰吵了架。小伙子后面也是個小伙,頭發染成了火雞毛,閉了雙目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不停地晃,仔細一看,原來耳朵里塞著麥。根據他晃動的頻率不難判斷出樂音的火爆程度。售票的胖女孩又高叫幾聲,可能是體力有點透支,回轉身忘我地投入到啃玉米之中。司機端坐在駕駛座不停地抽煙,頭發亂的夠嗆,像個麥秸窩。我有點好奇地想看看他的臉,但他一直不回頭。在他嘴里不斷吐出的煙霧營造下,感覺是誰點燃了麥秸窩,幸好現在沒有風,否則絕不會只冒青煙不著火。麥秸窩似乎感知到了我的這種擔心,抽完一支煙不光扔了煙屁股還順便把車也熄火了。
我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正是早上人們起來各忙各的時候,三三兩兩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跑步的老人,蹬著三輪車賣菜的婦女,戴著安全帽的建筑工人,穿著制服的公司員工,馬路上到處是來去匆忙的身影。如果站在遠處看,誰說這不是一副螞蟻搬家的忙碌景象。
喂!到底什么時候走?臉上激憤的小伙話音里充足了氣。
售票的胖女孩看了眼小伙子,又把目光轉向司機,麥秸窩好像沒聽見,紋絲不動。胖女孩又啃口玉米棒子說,快了,快了,再有五分就走。
小伙子歪了嘴哼一聲說,我剛上車的時候你就說五分,現在你自己說多少個五分過去了?
胖女孩裝做被玉米塞了嘴講不出話的樣子,胡亂點了點下巴。我正在琢磨她是什么意思,就聽得外面嗵地一聲悶響,縮在前排的瘦老頭哆嗦了一下身子啊地叫了聲。車上所有的人都把脖子伸向窗口。等我也把脖子伸長的時候,看見馬路對面不知從哪里涌出許多的人,把一根電線桿圍了個嚴實。
激憤小伙反應最快率先從車上跑了下去,胖女孩握著玉米棒隨即尾隨。火雞毛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踩著音樂的節奏也下去了。剩下的瘦老頭回頭看了看我,慌亂地把目光移開。過了一會,只見瘦老頭站起身望了望外面像麻雀樣黑壓壓的人群,倉惶地坐下。坐了沒幾秒又站了起來,后來看了麥秸窩一眼,像個賊似的悄悄下了車。車廂里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我張大嘴巴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想起昨晚的事,一股悲涼涌上心頭。
麥秸窩的手機很突兀地響了,聲音很大,還是打雷聲,所以在開始響起的那一瞬間我好像冷不丁讓人從后面捅了一家伙,脊背上唰地冷了一下。麥秸窩不知何故不接電話,轟隆轟隆的雷聲之后緊跟著響起了唰啦啦的雨聲。停了片刻雷聲再次響起,麥秸窩依然不接,然而這場雷雨似乎成了連綿的秋雨,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麥秸窩終于撐不住了。我聽見他用嘶啞的嗓子說,求求你,饒了我吧。說完掛斷電話,一頭伏在方向盤上,絕對是一個完美的中彈身亡造型。在我剛這樣想的時候,那雷聲轟隆一聲立刻破壞了這死寂的意境,只見麥秸窩的手一揚,手機像一只破鞋飛出了窗外。由于我深深地被麥秸窩吸引,都沒有發現車上什么時候又上了人。但是隨著麥秸窩的手那么一揚,一個矯捷的身影不知從車廂什么地方一躍而起跳下了車。透過車窗我吃驚的發現那么漂亮的身手竟然出自一個老頭,就在他像只鷹撲向馬路上的獵物時,一輛摩托車仿佛從天而降,車手的身手更出色,一腳剎車,一個海底撈月,一陣風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老頭猴子似的原地跳了跳,灰眉土臉地回來了。這一幕讓我很深沉地想到一個道理,身手再好也敵不過精良的裝備啊,這也更深刻地說明了落后就要挨打是多么的千真萬確。我把目光投向麥秸窩,發現他又中彈了。
車上猛然擠上來很多人,盡管他們在上車的時候嘴里都嚷嚷著擠什么擠,最后還是擠著上了車。起初我以為這伙人是一塊來的,但很快發現判有失水準。比方那個懷里抱著一籃子雞蛋,腳下還放著一只大公雞的中年婦女,和坐在她前面的那兩個摟在一起像發了橫財一樣興奮的男孩和女孩肯定沒有什么關系。那個穿著素樸臉蛋也很質樸的女孩也和她沒有什么瓜葛。至于那個胳膊底下夾著個公文包,趾高氣揚不停打電話的中年男人和她更不可能有什么關系。因為我看見那個婦女在坐下之后,好像是為了檢驗籃子里的雞蛋是否在剛才的擁擠中破損,但她卻把一顆本來完好的蛋失手掉在車廂打碎了。那個男孩和女孩立刻像被誰卡住了脖子,嗤嗤啦啦笑得快要斷氣。質樸女孩的臉雖然紅了,但她扭轉頭再也不看那個快要哭泣的婦女。至于那個還在打電話的男人,眼球瞟過事故現場,嘴角掛滿了鄙夷。只有那個身手好的老頭,死盯了像露珠樣顫顫滑動的蛋黃,好像是要考慮一個補救的方案。
車上的場面開始有些亂,一個戴眼睛的白面書生找座位時正好遭遇到中年婦女的蛋清和蛋黃。白面書生的腳底加了助動器,眨眼就變了個人,張牙舞爪地要給后車廂飛,起飛的過程中方向出了點問題,一只機翼撞在興奮女孩的臂膀上。飛行被迫中斷,雖然此次意外沒有給興奮女孩造成什么損傷,但興奮男孩快速做出了反應。他揪住準備開溜的白面書生說,有種你再摸一下!白面書生被接連發生的意外弄糊涂了,他傻乎乎地說,摸誰?興奮男孩指了一下興奮女孩說,我女朋友。車廂前后有快樂的聲音響起。白面書生看了興奮女孩一眼,很認真地說,我為什么要摸她?興奮男孩說,你他媽少裝蔥。白面書生推開興奮男孩的手說,你罵我,我也不摸。周圍的笑聲泛濫成災。興奮男孩的耳朵紅的發亮,握緊拳頭似乎要砸白面書生。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那拳頭落上去。白面書生見勢不妙邊往后溜邊小聲嘟囔了一句,你打我我也不摸。興奮男孩欲要追過去再戰,被臉已經紅成西紅柿的興奮女孩拽住了。我聽見興奮女孩嗲聲嗲氣地說,老公,不要生氣嘛,就當我不小心被貝貝抓了一爪子。
一場戰火就這樣平息了,我看見很多人露出意猶未盡的遺憾。幾個人忽然同時憤怒地質問司機為什么還不發車。麥秸窩并未理睬,好像壓根沒聽見。我不知道自己這時候為什么要多管閑事,犯賤的說了句,賣票的還沒來。那個剛才一直打電話的男人威嚴的問我,賣票的干什么去啦?我本來想回答他的,但他居高臨下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奶奶的,你以為你是誰啊,這么牛逼為什么不坐大奔和寶馬。我學麥秸窩,故意看都不看他,很悠閑地點了支煙,然后抬起屁股伏在前排興奮男孩的耳朵上低聲說,賣票的美女剛才在車門上把裙子掛了個稀巴爛。興奮男孩興奮地說,那不走光了?我說,走大了,白花花的一片。興奮男孩舔舔嘴唇說,我要是早來一步就好啦。興奮女孩狠狠地瞪了眼我和興奮男孩,但并沒有妨礙我和興奮男孩的繼續交流。興奮男孩非常聰明地說,這么說她是回家換裙子去了,我點了點頭,然后我們倆會意地笑了。我用余光掃了掃打電話的男人,看見他的臉上射出許多紫外線。我在心里哼了一聲,下意識地朝馬路對面望去,發現先前那棵電線桿下空無一人。
這時候車上又上來一個胖女人,她好像認識在座的所有人,先是沖著打電話的男人裂開肥腸似的紅嘴巴說,啊呀,我的馬干事,又到縣上忙什么公干去?馬干事矜持地說,開個會。胖女人明顯要討好這位馬干事,她說,聽吃飯來的干部們講,馬干事你要高升了。我看見馬干事的額頭光亮了許多。他說你別聽那些人瞎編排我,領導就那么好做?胖女人熱情高漲地說,好做,好做,當了領導最不濟也能坐小車了。馬干事的臉僵硬成了雕塑,頓時講不出話來。胖女人還熱切地望著馬干事,見馬干事半天不作回應,才悻悻地收回目光。但她轉身看見身手好的老頭時,眼睛又亮了,立刻大呼小叫起來,哎呀,這不是老高嗎,你瞧我的眼神,還沒看見你。前天我們那來了些吃飯的還說起你呢。我說老高絕對不是哪號人,他怎么可能干哪種事。老高顴骨上的肉很嚇人的跳了幾跳,牙疼似的捂了半個臉。胖女人關切地說,老高,你也不要難過,我真的不相信他們說的話。就在我想這個老高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的時候,胖女人又發現了興奮女孩。她激動的嗓音都變了樣。小玉,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你了,沒想到今天就碰到了。興奮女孩并不看胖女人,驚慌失措地對興奮男孩說,我不認得她。胖女人只顧自己說,并未發現興奮男孩狐疑的表情和審視的目光。胖女人這樣說著,還走上前親昵地要拉興奮女孩的手。興奮女孩一把推開她的手說,別碰我,我不認得你。胖女人非但沒有覺得難堪,反而慈愛地說,小玉,我知道你還恨我,可有些事由不得我啊,不管咋說你有空再回來一趟,把那半個月的工資領了。興奮女孩猛然站起身推了胖女人一把說,你神經病,誰要你的臭錢!胖女人是太胖了,興奮女孩推她的時候居然像推一塊巨石,絲毫沒有動搖她。她嘆了口氣有些難過地說,你這孩子,怎么不讓我把心里話說完。然后回到座位上抹了抹眼角又擺開重新搜尋熟人架勢。我發現車上的人都低了頭,這么一來搞得我也有些心發慌,想把自己給隱身了。
麥秸窩恰在這時候按了兩聲喇叭。我想這車要是再不走,就要耽擱我的事了。耳朵里有隱約的哭泣聲傳來,我看見興奮女孩的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動,興奮男孩繃著臉好像沒有覺察。車子轟轟地叫了幾聲開始走了,沒走幾步又停住,先前下去看熱鬧的火雞毛他們幾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神情亢奮地上了車。當售票的胖女孩最后一個上來時,我偷偷看了眼她的牛仔短裙,發現她的腿太粗了,穿裙子一點都不好看。
不知道后面來的人和前面的人到底誰和誰認識,當車子又一次開動時,車廂彷佛成了一個鬧市場,七嘴八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和誰在說話。媽的,太精彩了。我看見血差點暈了過去。那個女的長得還有幾分姿色。聽說快要換局長了,我兒子的事得抓緊點辦。你沒錢,呵呵,誰相信。我真的不認識那個老雜種。你還喜歡吃什么?小子跟我玩他還嫩了點,我這叫以靜制動。那個男的活該,怎么能讓老婆發現了。你說一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流了那么多。換了我非弄死他不可。我說什么你才能相信呢?我媳婦人家是城里人嘛,當然嫌棄咱了,可孫子那是骨頭里親。我兒子當兵花了整七萬,真是要命啊。他后來還是識眼色,要不會有更好看的。我的媽呀,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李三桂。烤紅薯你也喜歡。真想不到你和我妹妹是同學。工資還沒長,物價倒先長了。土雞蛋現在多少錢?是男人誰不好那一口,問題是你不能讓老婆發現。誰能證明你不認識她?當個鄉長還不錯,副職一點油水都沒有。不行就找我老舅,雖然退下來,總還有點老面子。現在競爭的太厲害了,欠賬又多,再這樣下去就得關門了。現在的孩子光懂得享受,怎么得了啊。通知八點的會,通常九點才能開始。剛開始我還以為那個人已經死了,沒想到流了那么多血,還能再跑。土雞也有假,他媽的,什么都是假的。聽說這個局長胃口更大,連親戚都不放過。只要你有錢,什么事都能辦。這兩年連美國人都喊窮了,我還能發了財。你不知道,李二貴上中學的時候就常講,他這一輩子遲早要栽在女人手里。我懷疑是他老婆掏錢雇了那個男的,專門要往死弄他。媳婦不好是兒子的錯。你讓我怎么辦?你寧愿相信別人都不相信我。呵呵,沒想到你這人真逗,剛才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勁和我說話。為了兒子,我砸鍋賣鐵也值。你說我這人這輩子,光給人操好心有什么用啊。和邁克爾杰克遜比,周杰倫算個屁。你說咱們大活人還跑不過一個快要死的人。聽說他還在網上搞女人。三農政策不容忽視。紅燒肉吃多了。只有假貨能賺錢。分手就分手。我估計那人已經死了。不花錢你別想。我就是騙子,你敢說你沒騙過我嗎。這么快就出事了,誰撞在槍口誰倒霉。天地良心,我是一片好心啊。我請你吃烤雞翅。換了我就先把那個男的宰了,再去報警。牛鄉長昨天親自給我說的還能有錯。老天,我難過死了,你竟然詆毀我的偶像。誰都知道他色。開玻璃店的關大發你肯定認識,他花了整十萬。我不想活了。他肯定死了……
我承認我自己不喜歡磨嘴皮子,更多的時候愿意聽別人說點什么,但今天我的情緒不太穩定。昨晚的事就像潛伏在河里的水草,時不時冒出來纏繞著我的思緒。我有些悲哀地想,人是注定不能有翅膀的。如果實在想飛,就得做好隨時墜落的準備。在我這樣告誡自己的時候,正在行駛的車子好像也想證明什么,猛然降臨的一個急剎車,讓好多人的額頭在椅背上撞出類似于打擊球類的聲響,也讓我暫時擺脫了水草的糾纏。對麥秸窩司機立刻發表強烈譴責的聲浪席卷了整個車廂,麥秸窩繼續保持了高傲的姿態,沒有做出任何回應。讓人們馬上關閉了嘴巴的肯定不是麥秸窩的牛逼,而是中途上來的黑衣女子。
我想從裝束上誰都可以判斷出黑衣女子的身份,問題是人們被震撼了。車廂里猛然安靜的讓人有些不適應。我相信這么秀色可餐的女子就是放在大城市火車站人群攢動的廣場上也會被人一眼發現,何況她現在穿著這樣大膽開放的衣著就出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黑衣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邁著兩條泛著白光的腿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我立刻感覺到連我也被附帶成為前后左右的焦點,這讓我很不自在。我用余光瞄見黑衣女子挺著修長的脖子,抬起一只手向后優雅的撩了撩披肩長發。然后把兩只白嫩的手交織在一起放在圓潤的膝蓋上,借這個機會我還看見她的質地尚好的皮短裙剛剛遮住了屁股。我覺得讓自己的丑態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終歸是一件不太美妙的事情,于是也挺了挺脖子,兩眼平視前方,把呼吸調整到自然狀態。但是有一股濃烈的香味又像水草一樣開始纏繞著我。人不可能有翅膀,人不能飛翔。我努力用哲學的智慧之劍砍斷了屬于鳥的翅膀,這樣我才又回到了自己。黑衣女子是不懂這些的,像她這樣的人再漂亮也不會懂,所以她們的結局都很不好。我這樣想的時候彷佛找到了一種力量。我居然轉動起自己的脖子把紅塵里的蕓蕓眾生俯視了一遍。火雞毛的耳朵依舊塞著麥,腿卻遺忘了音樂的節奏。白面書生的臉有些酒醉似的紅暈。興奮男孩緊咬著嘴巴。馬干事皺著眉,一只拳頭不知道要握起來要干什么。農民老頭不停地眨著小眼睛。胖女人在和誰生氣。興奮女孩失神了。質樸女孩有點憂傷。身手好的老頭子最露骨,眼睛直勾勾的,還張著嘴。我碰上了一堆眼睛,但他們都跑得很快,所以我捕捉到的都是在這之后的印象。當我又重新正襟危坐的時候,黑衣女子突然彎下腰在地上揀拾了什么東西,她彎腰的時候一綹長發拂在我的膝蓋,我的呼吸好像又要不均勻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把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說,先生這是不是你掉的東西?在她伸開的那只小巧的手掌心里,正是我的打火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紅著臉接過那只可能是從衣袋里滑落的塑料打火機。我本來是想說一聲謝謝的但不知為什么一聲未吭。黑衣女子繼續高昂著鹿一樣美麗的脖子,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她是在嘲笑我的魯莽無禮嗎?我有些懊惱又有些羞愧。
售票的胖女孩在我看來也有些盛氣凌人地走過來,語氣生硬地說,喂,你還沒有買票!黑衣女子瞟了一眼胖女孩,然后指了指麥秸窩的背平靜地說,你去跟他講,我沒錢。胖女孩愣了半天,翻了眼黑衣女子,走到麥秸窩跟前說著什么。沒看見麥秸窩是什么表情,只見胖女孩沉了臉回到座位上老半天還撅著嘴。我聽見車廂好像有噓聲響過,接著是一陣竊竊低語。盡管聲音不大,卻顯得很嘈雜。我不由瞟了眼黑衣女子,見她依舊一副怡然的樣子,嘴角掛著說不出內容的笑。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疲憊。縣城就快到了。我什么也不愿意想了,只想閉了眼讓自己休息。我感覺自己就要進入夢鄉,誰知車子又停下不動了。亂哄哄的聲音吵得人頭皮發麻。但是我不想睜開眼睛,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現在我的眼睛很痛,我寧愿這樣閉著眼睛,也不想聽任何人說話了,可我管不住別人的嘴巴,所以他們的聲音在我的耳膜里肆意的撞來撞去。先是說前方出了重大交通事故,一輛油罐車把一輛商務別克撞成了一堆碎片,商務別克上的幾個人當場離開了這個世界。后來又說是山體滑坡了,一輛農用三輪車和兩輛拉煤車被埋的不見了蹤影。總之交通中斷是確鑿的事實,今天要到縣城是不可能了。車上一下子炸了鍋,人人叫喊著今天非去縣城的重要性和特殊性。大致匯總一下,好像有去政府部門參加重要會議的,有去辦理結婚登記的,有去給孫子過生日的,給兒子辦大事的,什么名堂都有。車子這段時間成了集市,不斷有人下去了又上來了。后來有人說有條鄉村簡易公路可以繞道到縣城,就都嚷嚷著繞道。車子重新發動了,并且轉變了方向。我真的很疲勞了,閉了眼就覺得走進一條沒有出口的隧道。里面真黑啊,但前方有一個大屏幕,上面正上演著人間最激動人心的悲喜劇,黑暗處有很多人在哭,在笑。只有我沒有進入劇情,我在挖空心思地想,怎么樣才能把我身邊的女孩的手握住。那個女孩是我中學的同學,長著一雙清純的眼睛,在這黑暗中我還能看見她的眼睛露珠一樣閃閃發亮。我的心臟像一匹野馬在撒開蹄子狂奔,我快要堅持不住了,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一下她。她沒有說話,用黑黑的眸子問我怎么啦。我想起她握在手里的小野花,那是剛才我在山上為她采的。于是我悄悄說,我想聞一下花香。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把手伸過來,還好像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她的嘆息讓我感到了心痛,我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小手是那么的冰涼,我想握得更緊是不是可以溫暖她的冰涼。但是她開始了掙脫,我不想松手,可她的態度很堅決。我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絕望,鼓足勇氣想最后看她一眼。這一看嚇得我目瞪口呆,我居然認錯了人,握了另外一個人的手。她冷冷地說,你不會說是想給我看手相吧?你這樣的男人我見多了。我羞愧地低下了頭,她卻把臉逼過來說,想占便宜也可以,有種你在車上喊一聲你喜歡我。我慌忙搖頭。她哈哈大笑,揚手在我的后腦勺上像大人拍孩子一樣拍了一下說,你還年幼!車上譏諷和幸災樂禍的聲音像爆竹一樣炸在我的心上。我在屈辱中昂起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他們的瘋狂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只有那個坐在車上就沒說過一句話的質樸女孩像山桃花似的羞紅了臉。我突然覺得那才是一種真正的美,為什么我的眼睛常要被外表迷惑,從來看不到美的真面目呢?我狠狠地盯了她的超短皮裙說,你是一只雞!
人們又開始制造噪音,我隱約聽得好像這次是縣城真的到了。等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車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睡醒,渾身無力地下了車,走了一段路猛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了。我喘著氣跑回中巴車大聲說,不對!這不是我們要去的縣城。車上這時候只有售票的胖女孩和火雞毛,我喊完話才看見胖女孩把火雞毛當成了自己的椅子。面對我的質問,胖女孩沒心沒肺地說,你說的的確沒錯,我們到了另一個縣城。可現在連開車的那個雜種都失蹤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說完兩個人又摟在一起,為了不打攪他們,我只得下了車漫無目的走在這陌生的街上。在一座橋上我碰上了興奮男孩,我告訴他說我們現在是在另一個縣城。興奮男孩并不在意,只是憂傷地告訴我,他把女朋友丟了。沒走幾步,我又在一個賓館門口看見了馬干事,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女孩。當我向他們靠近時,那個女孩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但我驚詫地發現她像極了質樸女孩。我把同樣的話告訴馬干事時,他居高臨下地鄙視了我一眼說,這也沒什么不好,我會照常參加會議,雖然不是一個縣,但會議精神是相同的。為了證實馬干事的話,我走進了一所掛著和我們單位牌子幾乎相同的大院,發現到處是熟悉的景象。我試著走向二樓自己的辦公室,從虛掩的門縫里依稀聽見小白在電腦上玩飛車的聲音,隔壁也有熟悉的動靜,是大劉他們幾個在挖坑贏午飯吧?嗅著這些永恒的氣息,我頓時沒有了回辦公室的勇氣。
我又走在街上,走到一個拐角處,被一個陌生人擋住了去路。那個人嗓音嘶啞地說,你在車上到底跟她干了什么。我說,你誰啊,管這么多屁事?那個人猛地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擠在一面臟兮兮的墻上說,你他媽到底說不說?我看見他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件寒光閃閃的家伙。我的身子不爭氣地發抖了,我咬著牙盡量使自己不失尊嚴地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那個人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把我抓的更緊,我猛然發現他的頭像一個麥秸窩。我把手伸進衣袋里緊緊握住了那只打火機說,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雞?
遠去的云
也說不上是幾天之后,反正日子不是很長。村長怎么也想不起來他什么時候見過那個人。
彈棉花的老吳卻堅持說,那天黃昏來臨時,他坐在院子里喝茶,先是瞅見村長柱著一根木棍,一瘸一瘸地從路上走過來,走在村委會前面的小石橋上碰見了牽著牛的王三女人,兩人還嘰嘰嘎嘎地說笑了一陣。
村長一把扔了手里的煙屁股,湊近老吳說,你這老狗,不是早就眼花的連錢都認不清了,離了那么遠還能分清公母?
老吳瞇著眼,有些得意地笑了。老吳說,村長,我還看見王三的女人穿了一件粉底碎花衫子,你和人家說話的時候眼睛光給那個地方看。
村長瞅了瞅老吳核桃殼一樣皺巴巴的眼袋鼻子里哼一聲說,你說得就像真的一樣。
老吳說,王三女人走了后,你站在橋上讓對面鋤地的黑明亮叫一下黑生財。
老吳這么一說村長終于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個黃昏,他拄著拐半個身子斜靠在小石橋的欄桿上,看見黑明亮的女人一手牽著頭草驢,一手扛著把鋤頭從橋上走了過來。他笑嘻嘻地說,明亮家的,我咋看見你比這兩歲的驢條子都好看!黑明亮的女人像下蛋的母雞一樣咯咯地笑了說,村長,你快不敢說笑哩,我哪敢和草驢比啊,草驢敢踢你的腿,我敢嗎?他一連咽了幾口唾沫,心想,這狗日的婆娘,×嘴利落的像一把刀子。再后來,他好像讓對面蹲在大門口吃飯的黑生富叫一下黑生財。結果黑生財還沒來,幾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記者就來了。他就和那幾個記者閑聊了起來。記者們問的話題還是那一套,無非是他們這個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的小村莊竟然出了三個將軍,六十多名團職干部,這里面有什么深層次的原因?是的,他們這些記者一直就是這樣問的。他們喜歡用“竟然”、“深層次”這樣的詞。剛開始他聽著還有種怪怪的感覺,現在隨著一撥又一撥記者的到來,他已經習慣了。黑生財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反正和記者們聊了一會,天已黑了。他說紀念館里面沒電。記者說,那就明天早上看吧。
老吳說,你說得不對。我看見黑生財來了之后,你倆一直在橋上抽煙,趕集回來的黑明亮也停下摩托和你們聊了一會。天快黑的時候,從縣城開往王家園子的班車過來了,班車過去后,我就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背一個很大的包,站在橋頭朝著村子傻乎乎地東張西望。這時候,你和黑生財已經不見了。
村長再次瞅了瞅老吳豬尿泡一樣下垂的眼殼,好像在琢磨什么。
這時候蹲在旁邊一直沒吭聲的黑明亮說話了。黑明亮說,狗的老吳真能吹。我那天壓根就沒去趕集,是村長給我打電話說,他的腿讓驢踢了,讓我到李家洼找李生丹討兩張膏藥。我回來的時候正碰上村長跟一個女記者在橋上閑聊。那個女記者一看就騷的很,指甲染得血紅,指頭縫里還夾著一根細長的黑煙。后來,李生財來了。那個女記者抽一口煙,李生財就把鼻子湊過去像狗一樣使勁吸。女記者問話的時候,還沒等村長開口,李生財就說開了。李生財說,我們這個村呢,有著光榮的革命歷史,是遠近聞名的紅色村。女記者說這個我知道。李生財又吸了一下鼻子說,我們村在三十年代就成立了組織,全村家家戶戶都參加了革命。女記者就問李生財,那你為什么沒參加革命啊?李生財紅了臉說,那時候還沒我哩。女記者咧著一口白牙笑了說,對不起,我是問你父親當初為什么不參加革命?李生財生氣了,梗著脖子大聲嚷了起來:誰說我父親沒參加革命?誰說我父親沒革命!女記者嚇得倒退了兩步。李生財仍然不依不饒地說,我父親參加革命的時候有的人還和著尿玩泥巴呢,要不是后來國家困難,他響應政策又回到村里,說不準也是一個將軍哩。
村長猛地拍了一下腿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天是來了一個女記者,不過還有兩個男記者,是縣上的車把他們送來的。他們說要住一晚上,我讓李生財把紀念館的門打開,他們進去后說,天太黑了不能拍照。我就給李生財安頓讓他第二天一早過來開門。李生財把我叫到一邊,鬼鬼崇崇地說,那個女記者真不是個東西,剛才對他說,你們村里出了這么多高級領導人,為什么現在還這么窮?我對李生財說,這沒什么嘛,以前也有記者這樣問過我。我說這充分說明我們村的革命者都具有無私的革命品德,他們雖然沒有利用自己的權利給老家謀一點私利,至少也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我這么一說,李生財瞪了半天眼說,村長,我以前咋沒發現你的水平這么高哩!
老吳吐了口痰說,球!你這話還不是跟那些記者學的。
村長嘿嘿笑了。村長說,我用記者的話回答記者,虧你想得出來,你也太低估我的水平了。
黑明亮說,狗的老吳懂個啥,不過村長,這回你真的記錯了。那幾個記者那天晚上就沒去紀念館。他們來了之后,你先問他們吃過飯沒。他們說在鎮上剛吃過,要你安排一下晚上的住宿。你就給黑生財家安頓了那兩個男的,讓我把那個女的領回去。
村長和老吳頓時笑得響屁連天,驚得院子里正在覓食的雞們扇著翅膀亂竄。
黑明亮有些惱怒地站起身跺了跺腳說,村長,你真的忘了。你還給女記者說,我老婆是村里最愛干凈的人了,今晚讓她就住我家去。我還問你,那我呢?你說讓我到老吳這兒湊和一晚。我當時很不高興,那天我老婆剛從閨女家出門回來,我快有一個月沒見老婆了,你倒讓我到老吳那里睡。
村長這邊還沒反應,老吳不干了。老吳說,我什么時候讓你在我這里過過夜,你睡覺的時候呼嚕打得比豬還響,我會跟你睡!
黑明亮鄙夷地瞧了老吳一眼說,你屋里又酸又臭,你當我樂意啊!要不是村長發話了,我寧愿在驢圈里鉆一晚上,也不會跟你這糟老頭子躺在一張床上。
老吳氣得嘴都歪了,鼻子里呼呼地冒著粗氣。老吳說,我酸、我臭,可我不希罕你。我告訴你,那天晚上在我家睡覺的是一個記者!
村長皺皺眉:咋又出來一個記者?
老吳說,就是那個在橋上和你閑聊了半天的記者。他脖子上掛一個相機,手里還拎一個。你在橋上和他分手的時候,指了指我,他就來了。
村長說,你越說越離譜了。總共來了四個記者,我給李生財家安排了一個,黑明亮家兩個,剩下的一個女的到我家住了。
黑明亮有些緊張地說,村長,那你在哪住了?
村長摸摸下巴:他娘的,我那晚上在哪住了?我怎么想不起來了。
老吳說,我不知道你在哪住了。反正我看見你指了一下我,那個人就來了。我說你來了。那個人說來了。我說你喝茶不?那個人說不喝。我說你抽煙不?那個人說你抽我的。他掏出一包煙放在我跟前說讓我自己抽。我當時很想抽一根,可那個人讓我自己抽,我就沒好意思動手。晚上臨睡覺的時候,他問我姓什么。我說姓吳。他說不是都姓黑嗎?我說還有幾家不姓黑。他說都參加過革命?我說參加過。他說殺過人嗎?我說殺過。他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河灣的歪脖子柳樹下原來有一塊顏色暗紅的長石條,就是人血染紅的。他說那塊石條還在嗎?我說沒留意,不知道在不在了。他就再沒問我什么,一個人抽起了煙。那煙聞起來有一股蘋果味。
黑明亮拐了拐脖子,沖著村長說,瞧瞧!還殺人哩,還染紅了石頭!
村長眼睛盯著遠處的石橋說,殺人倒好象真的殺過。不過我聽說是在村口的那棵老榆樹底下殺。聽黑有財說,他二舅有天晚上從那過來,老榆樹上突然伸下來一只比扁擔都長的手,還發出顫悠悠的聲說,要吃炸油糕哩。把黑有財的二舅嚇得半個月不會了走路。
黑明亮說,活該!誰讓他喜歡講殺人的故事。
村長說,講故事的人是黑有財的三舅。黑有財的三舅說,他們村的人當年都參加了革命,革命最厲害的時候就像拉大鋸一樣,今天我們占了上風,明天敵人又殺了過來。為了保存革命的實力,上級就指示村里的組織,選一個可靠的自己人假意投靠敵人,一來可以保護我們的人,二來還能刺探到情報。那個人是個鐵匠,認死理,起初死活不愿意。組織上就給做工作,反復說這項任務的光榮性和艱巨性。鐵匠就答應了。敵人再來的時候他主動出面應付,敵人就讓他當了保長。誰知沒過多久,敵人突然來殺了我們的一名骨干。我們的組織一直很嚴密,肯定是誰給敵人露了風。有人懷疑鐵匠真的投靠了敵人。經過舉手表決,多數同志認為,為了保護更多的同志,必須把現在不可靠的鐵匠給清除了。他們就在當天晚上把鐵匠騙到村外給殺了。
老吳慢騰騰地插了一嘴說,你不說,我倒忘了。這事是黑有財的父親講的。那個人不是鐵匠是木匠。那天晚上不光把木匠殺了,還把他的兒子也殺了。我們的人殺木匠的時候,他還拼命給自個辯解,可是沒有人敢相信他的話。沒想到剛把他給殺了,黑暗處突然響起了哭聲,大伙尋聲追過去,原來是木匠的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偷偷跟了來。不用說,剛才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有同志說木匠的兒子怕也是不能留了。又有人說,木匠的兒子才十幾歲啊!主張殺的同志說,正因為他小才會不辯是非,如果他為了給父親報仇,跑到敵人哪里一告密,我們的組織就全完了。同志們就把木匠的兒子也收拾了。
黑明亮說,不對,你們都說的不對。這個故事是黑有財的母親講的。那個人是個補鍋匠,還捎帶著干點泥瓦活。那天晚上殺了的是那個人的小兒子。那個人的大兒子在黃河對岸敵人的軍隊里服役,恰巧也是我們打入敵人內部的同志。兩年后的一個晚上,補鍋匠已經做了敵軍團長的大兒子率部隊包圍了村子,我們組織上的頭頭站出來說,你父親是我殺的,和鄉親們沒有關系。你要報仇就殺了我,放鄉親們一碼吧!補鍋匠的大兒子說,我不殺你,也不殺別的人。我只問你們一句話,你們有理由懷疑我父親叛變,可你們憑什么殺我弟弟?我們的人誰也沒有吭氣。補鍋匠的大兒子哭了。他說,本來我也是真心實意地做埋伏工作。現在我不能干了,我害怕有一天也被人當叛徒給殺了。明人不做暗事,今天給你們說一聲,以后我就是你們真正的敵人了。他朝空鳴了幾槍,就帶著部隊走了。聽說回去沒多久,就讓敵人以內奸的罪名給軍法處置了。
老吳打斷黑明亮的話說,你講得故事太嚇人了,一點也不好聽。
黑明亮說,明明是你和村長先講的,怎么賴我。
村長說,這個故事真的不好聽,都怪黑有財的父親,要不誰知道會有這么一檔子事。
老吳說,是黑有財的母親。
黑明亮突然瞪了眼說,這個故事是不是就發生在我們村里?
老吳說,世事難料,誰知道呢。
村長撓了撓頭說,革命哪有不流血的。
老吳說,看來還是彈棉花的營生最安穩。
這時候,黑有財來了。黑有財氣喘吁吁地說,村長,你讓我等的人咋還沒來?
村長說,不是讓你帶他們去紀念館了嗎?你把人帶哪去了?
黑有財說,村長,你啥記性。那是昨天的事。我正在家里吃飯,黑生富來說,你讓我在橋上等幾個省上來的記者。我等了快一天了,連個人影都沒見。
黑明亮說,你胡說。剛才我去黑生富家借架子車的時候,還見你開了紀念館的門,有兩個穿著紅馬甲的年輕人進去了。我站在門口往里瞅了瞅,一個戴眼鏡的對另一個說,紀念碑上丟了一個標點符號。
黑有財說,我看是你昨晚的酒還沒醒吧!我剛從山上鋤地下來,怎么就去了紀念館。你說穿馬夾的人,我倒是在下山的時候碰見兩個。不過他們穿的是黃馬甲,正扛著一架攝像機朝底下拍村子哩。我走過他們身邊時,一個女的還對我說辛苦啦。我說,你們辛苦!
村長說,你們把我也說糊涂了。大致的情況我記得是這樣的:我接到鎮上的電話說,來了幾個外國人要參觀。我就在村口候著,他們的車子來了后,我沒見著一個外國人。問了開車的司機,才知道來的是幾個日本人。我還心想,這日本人咋和中國人長得一模一樣哩。就讓老吳叫你來帶他們去了紀念館。
黑有財說,哪有這事,連個車的影子都沒見,還日本人哩!
黑明亮指了一下公路說,那不是車!
幾個人轉頭望去,路邊果然停一輛乳白色的小車。車上下來一個背很大包的中年男人徑直走過來,手里還夾著一支細長的黑煙。
那個人問老吳說,聽說你是村里最后一個會彈棉花的人?
老吳搖了搖頭。
那個人有些失望地走了。臨走得時候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怎么連一個會彈棉花的人都沒了。
村長點了支煙,很生氣地說,你這老吳為什么不承認自己是彈棉花的?
老吳委屈地說,村長,我什么時候會彈棉花啊!
黑明亮說,村長,你也別難為這老東西了,他早年間也就會彈幾下三弦。
黑生財在旁邊哧哧地笑了半天說,他哪會彈那玩意。我倒是見過老吳彈羊毛,搟的氈說不準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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