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啟示
在春天和冬天,草木給他帶來了
兩種不同的啟示。他不能選擇出生地
也不能選擇雨天或晴天
更多的時候,他像草一樣無力自拔
卻總能讓夢想開出藍花
或像蒲公英驅趕它的子孫
濃妝艷抹的玫瑰在凋零,像美人的嘴
在說教。哦,雨雪使滿樹果實淤傷
而被迫墜地。一棵樹的哭泣是無聲的
它的快樂也是。一棵喬木和灌木的高度
是相同的,甚至一棵草也一樣。九歲的他
跟九十歲的他,每天都在變化
但沒有成為另一個人。這就是樹木的教誨
它每天都長出新的枝條和葉片
而還是那棵樹。他越來越老了
老得像嬰孩一樣脆弱。小溪和大河的方向
是一致的。每一朵浪花都在夢中窺見大海
耗盡氣力。他通過草木領悟了泥土的力量
并深深地扎根。他跟一棵樹的軀體
都具有河岸的性質而限制著洶涌的河流
波浪迸濺成葉片或花朵。即使失望的果子
像石頭一樣擲出,一棵樹不易察覺地生長
像月光下的河床,寬廣,神秘。
木 匠
作為一個好木匠
他一眼就看出一棵大橡樹
哪一部分是雕像哪一部分是家具
而哪一部分只是劈柴
一個好木匠是一只工具箱
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工具
凌亂,齊全
他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取出來并使用
將樹木砍伐,將木頭鋸開
圓木變成木方和薄板
雪白的刨花在木匠的四周堆積
庭院中彌漫著木頭的芳香
一段段木頭變成木器被運走
它們被改頭換面,削平棱角
像泥巴和塑料一樣被塑造
并涂上彩色的油漆
木匠像斧子將枝節毫不留情地砍掉
但更像一把刨子
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動著
越刨越薄,在無窮盡的木頭上消失。
星星從不重疊
黑夜會消失。黑夜中的星星也會隨之消失
夜色被扯掉猶如紗巾從美人的臉上扯掉
而露出酡紅的黎明。更有力的恒星
并不畏懼于白晝。黑夜中浮現的黯淡星辰
真正的光芒不是誰都可以目睹。
有理由認為所有的星辰是同一個星辰
有理由認為所有的星辰是同一個星辰的不
同面目
所有的星辰散布于暮色升起的天空
在黑暗中互相辨認,彼此照亮
所有的星辰聚集在共同而無限的穹頂
它們圍繞著一顆無形漆黑的大星在轉動。
星星像子彈射穿了黑夜
露出黎明的彈孔。太陽像灼熱槍管的圓孔
迸濺著火星。不會有兩顆子彈
擊中同一個目標。星星看上去如此相似
但從不重疊。
在高原上仰望天空
那跟巨大蔚藍天空對立的是什么?
高大杉樹展開枝丫但更像擁抱
鳥群穿過云彩下的陰影
它們的鳴叫在野花上灑落
猶如雨滴。青草在斜坡上堆積
而櫟樹在十月進入枯萎
一片樹林在風暴中好像野獸要猛撲過來
一隊螞蟻在一根細枝上被紛紛吹落
它們經常被從道路上吹掉
而在憤怒中握緊拳頭
握緊拳頭的還有花朵但被迫松開
而交出細小的果子
天空在夜晚比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事物要高
群星閃爍,仿佛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
有著不同的臉而又在相互辨認
埋藏在地下的泉源
總有更直接的途徑返回大海
而偶爾被一朵海綿般的云絮吸收
我像最低的地方譬如艾丁湖但仍映照天空
我像最高的地方譬如珠穆朗瑪峰
但仍試圖跟天空握手言和
一片云嵌入了冰川,一只鳥染上了天的藍
從高山上飛起的兀鷹,要往更高處飛去
并將影子投上雪山的峭壁
巨石隨處可見但總有更大的石頭
風暴隨時生成但總有更大的風暴
又一陣狂風從天上刮來
巨石聚集在山巔而不可搖撼
我仰望著青藏高原的天空
感到人像螞蟻一樣渺小
但螞蟻埋頭勞作,悲傷全無。
黎 明
到處是故鄉。旅客如站臺
火車穿過黃昏的平原,帶來了
遠方的鐵器、糧食和鹽。不想再走了
在這個身心疲憊的地方,一個人
扎下了根,像白楊樹彎下
泉水般的枝條。他的自畫像
由色彩和線條構成,擠迫著鏡框
和洼地的風暴。曾經消失了的
猛獸鑲嵌著風景,連果樹也是秋天
的一部分。再添上兩筆,稻田就成了
一幅起伏的油畫。一個人走累了
坐下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棵樹的輪廓
種子引爆著果實。異鄉人
是什么使你伸出手去抓住了
飄散的泥土?連鼴鼠也像鄉干部
一樣趾高氣揚。為了追求永恒
藝術家在不斷地變化;為了追求愛情
戀人在不斷地告別。冬天到了,桌上的
花瓶因氣溫而碎裂,這跟憤怒無關
天就要黑了,還有這么多路要走
一個人能否通過一條道路
到達所有的事物?譬如一個人
從一本復雜的線裝書減化到
一本識字課本。譬如兩面對視的鏡子
像蜻蜓的復眼,使單數變成了復數
月亮掉入了煙囪,夜晚的鄉村
在洶涌的麥浪中微微傾斜。從正面來看
這土地上陳列的一切,昂首如葵花
露出了黎明的幸福牙齒。從反面來看
土地如磨盤,一代又一代人的身軀陷入了
黑暗的泥淖之中。虛妄的面粉在吹
新時代的谷物灌入了舊唱片的緘默。
秋天的記憶
那無限溫柔的記憶,像兩條交叉小徑
編成的蝴蝶結。如果把剩余的火焰
放入冰箱貯藏,可以保存多久?一個人
走入鳥中,才知道飛翔的艱難——
翅膀成了他的累贅。一個人成了樂器
才知道表達的怯懦——音樂在上升
一直到喉嚨為止。炊煙筆直,道路泥濘
一個被故鄉放逐的人,他的孤獨
像一筆花不完的錢,貧窮如一只餓狗
咬住了他的腳跟。大地暗黑,草葉墨綠
梨子成了秋天的徽章,果園沸騰
連原野也被獸群撕開,一架割草機
轉動著體內的輻條,閃爍著冰冷的光
啊,異鄉人,那吹過草地上的風
也吹過了故鄉的屋頂。讓泉水成為
大地的補丁,讓枝條上失控的果實
張開喉嚨:贊美吧,不要等明月變質了
才想起它的皎潔。啊,異鄉人邁上了
秋天的山崗,和一棵樹交換著身體
像一具青銅雕像,聆聽著溪水流動的聲音。
時間與河流
那么,我夜以繼日記述下的這一切
是否都要付諸東流?流水是無法持久的
連河岸都遭到刪改和歪曲。河流是一張椅子
它在流動、拆散并重組,但不會消失
它的三條腿是時間的三種形態,另一條腿
反駁時鐘的虛妄。每一尾魚都上足了發條
但永遠趕不上流水的腳步。每一尾魚
都在水聲中奔走并衰老。潮水在退去
貝殼交出完成的月亮。那個水邊隱居的人
交替行走在大河的兩岸,用樹根的鐵線
和青草的釘子加固著河堤。晨曦照耀屋頂
兩岸的村莊,走出了一群手腳粗大的婦女
一個孩子幻想一只鵝帶他飛上天空。水邊
我窺見多少美麗的事物。懷抱水罐的少女
她的愛情像洶涌的河水固定在雕像中
在一陣吹過河堤的風中,那些細碎的美
變得更加細碎和尖銳。那些細碎的美
只不過是漏網之魚。河水越來越臟
河豚在污水中咒罵并嘔吐。河流來到高處
縱身一躍:“瀑布是青春時代一次美麗的失足。”
河流在我身上的三次落差,構成我一生跌宕
“這樣的失足算得什么?我交出每一滴水
才贏得整個大海。”一開始,我只聽到水聲
從大地的深處傳來,從樹木的枝條傳來
宛如時鐘滴答。更大的水聲震蕩風琴肺葉
大海起伏的波濤。一匹遠古新鮮的絲綢
鋪向遠方。頭腦里流動著縱橫交錯的河汊
像記憶中的蛛網,交織著命運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