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理想中的這個‘情人’,是一個高、瘦、有教養、優雅,同時擁有完美的皮膚和一個高高長長鼻子的帥男。”
1992年《情人》上映,香港演員梁家輝的形象果然符合法國導演讓-雅克?阿諾的預想。這部欲念紛紛的電影流傳至今,選角版本已被篡改,人們漸漸相信,阿諾當初相中的,其實是梁家輝那“渾圓結實的性感裸臀”。
但有一點不假,杜拉斯確實喜歡這位“中國情人”。1990年1月18日,阿諾去了杜拉斯家,寒暄到“您認為男主角演得如何”時,面容已被深深干枯的皺紋撕得四分五裂的杜拉斯,答得非常干脆:“很不錯,很傳神。”
因為《情人》,中國觀眾初識阿諾,殊不知,早在1976年,他就以處女作《高歌勝利》問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1981年的《人類創世》和1983年的《火之戰》也曾兩度摘得法國凱撒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后者還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化妝獎。
阿諾執導的作品題材多樣,其中1989年的《子熊故事》最受觀眾歡迎,溫馨感人的畫面震撼了影壇。他回憶,“5年間,我養了18只小熊,在朝夕相處中試圖理解它們的想法,我想表現一種普適的感情,不僅是熊,而且是去關注‘他者’。”
2004年,近十年素材收集和上千條叢林筆記積累下,阿諾完成了以印度虎為主角的《虎兄虎弟》。今秋,他把目光從虎投向狼,將在內蒙古開拍改編自中國作家姜戎的同名小說《狼圖騰》。“書中描寫狼群社會的習性吸引著我,小說情節和我少時經歷特別相似,當時我被派到非洲喀麥隆,在那個陌生孤獨的世界里,我有一只小狗陪伴,因此很能體會作者那些感受。”
文學常是阿諾的靈感,1986年的《玫瑰之名》是他第一部文學改編電影,將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長達五六百頁的探案小說搬上銀幕,“大家都說你不可能拍好,3年半時間,我泡在圖書館讀中世紀歷史,又花了兩個月逐句細讀整本書,我告訴自己能打贏這場戰役。”
早年曾在非洲軍旅生活的阿諾,拍攝戰爭史詩也是他強項之一。2001年,他執導的《兵臨城下》曾被第51屆柏林影展選為開幕片,裘德?洛主演的這部以斯大林格勒戰役為背景的大片,扣人心弦的狙擊戰融合唯美愛情,被譽為阿諾近年來的“巔峰之作”。
8月18日,阿諾的戰爭史詩巨制《黑金》也將在國內上映。影片總投資6000萬美金,由“拉丁情人”安東尼奧?班德拉斯、印度女星芙蕾?達平托(《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主演)聯合《泰坦尼克號》、《阿凡達》的配樂大師詹姆斯?霍納,組成強勁的班底。2010年,在撒哈拉沙漠中,攝制組重金打造了一座城,再現1930年代阿拉伯酋長之間的爭斗。“故事發生在阿拉伯灣,當時有許多部落,還沒有統一的王,石油改變了他們的文化、經濟及宗教傳統,面對新形勢,他們將何去何從?”
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出任“金爵獎”評委會主席的阿諾在外灘花園酒店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回首《情人》,也聊突尼斯革命風暴中拍攝完成的《黑金》。
“我預感到,炸彈即將爆發……”
人物周刊:拍攝《黑金》時遭遇突尼斯革命,身臨其境,有何特別經歷與感受?
讓-雅克?阿諾:在突尼斯,離我們拍攝地10英里處,四周都是流彈,我們繼續拍攝,就像暴風雨中的羊群。整個革命期間,我和演員、工作人員都呆在那兒,某種程度上這增進了團隊精神。這個國家很友好,它不抵觸外國人,反對的只是統治者。他們總對我說,你是個成功的法國人——這讓我有種隨時回到突尼斯的感覺,至今都覺得離他們那么近。
20年里,我多次去突尼斯,并去過不少阿拉伯地區,這些國家制造了許多富人,也制造了許多不幸的人,我覺得有必要拍這樣一部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之后的電影大多關于現代戰爭,銀幕上總是那些把自己綁在炸藥上的人。我決定親自去看看,先到也門,然后是敘利亞、約旦等,我對這些普遍不為人知的地方愈發好奇,我能意識到某種不幸的來源、苦難背后的各種合謀,3年前,我覺得是時候拍一部電影了。遭遇革命不是巧合,我早有預感,那顆炸彈即將爆發……我相信《黑金》是部好電影,這是第一次阿拉伯世界的人不再被描摹成長著胡須、自相殘殺的傻瓜,我為他們創造了一個積極形象,就這點來說,我覺得很值!
人物周刊:班德拉斯之前,你還起用過布拉德?皮特、肖恩?康奈利等演員,幾乎都是全球最養眼的帥哥,說說你選演員的標準?
讓-雅克?阿諾:沒錯,在我的創作觀中,電影里的人要比現實中更美,這是種藝術上的刺激,因此我情不自禁選那些有魅力的男演員,也包括迷人、漂亮的女演員。他們是超越平均水平的明星,難道你想去影院看平均水平的表演嗎?不!你必須看到更好、更優秀的!如果你去問亞里士多德,大哲學家會告訴你,這是種追求本質的提煉,要知道,一切都因為電影是一臺造夢的機器。
“杜拉斯是個怪物”
人物周刊:提到女演員,聽說拍《情人》時,杜拉斯曾推薦她的好友阿佳妮?
讓-雅克?阿諾:沒錯,有天我去杜拉斯家,她讓我去客廳轉一圈,回來后問我怎樣。我說,什么怎么樣?她問,你看到花了嗎?我說是的,我看到那兒有一束花。她說,伊莎貝拉!我問,哪個伊莎貝拉?她說,阿佳妮!她得演個角色。我說,哪個角色?那個母親?她說,不,是那個少女。我說,哦,瑪格麗特,她對你來說是還年輕,但她40歲了!而那時的你才16歲,你怎會想要她這個已有皺紋的母親來演個處女呢?關于母親的角色,杜拉斯也說了個名字:蘇珊娜?福隆。天哪,她那時看上去差不多85歲了!我說,這簡直是個祖母了!接著我們吵了起來……“瑪格麗特,是你寫了這本書。”“是的,我寫了,但這不是真的——我后悔了。”我告訴她,我不在乎,我不會為你的生活買單。我買了你的小說,將按照小說拍電影。她說你不能,我禁止你這樣做。我反問,難道你要來停止我們的拍攝嗎?
人物周刊:聽說制片方第一次找你拍《情人》時你曾拒絕過,是幾年后再找你時你才決定接手的,當時為什么拒絕?后來為什么又接受了?
讓-雅克?阿諾:答案很殘忍——杜拉斯是個怪物,一個我無法不愛上、無法不尊敬、最后還成了朋友的怪物——當時我想說不,沒門!跟那個跑到我這兒怪聲怪氣大嚷大叫、老是阻擋我使我無法坦誠拍攝的老女人合作?我不行!于是制片人把這個電影給了我的朋友邁克爾?西米諾(Michael Cimino)。3年后,邁克爾沒完成,有天我們在香麗舍榭大街附近偶遇,我問他《情人》拍得怎樣,他也問我手頭一部片子進行得怎樣。我說,那故事很保守,我拍不來。他說,不如你把它給我拍,我把《情人》還給你吧?我答應了。恰巧那時制片人告訴我,你也許會改變想法,因為杜拉斯最近住院了,很虛弱——這也是為什么我說答案很殘忍,不過,事實是,她一出院立即拿起電話,我們又開始了爭吵。
人物周刊:你拍的《情人》,杜拉斯有喜歡的部分嗎?
讓-雅克?阿諾:她喜歡所有的部分,這是她自己說的。有天她打來電話,是我妻子接的——你知道,當時我們還經常爭吵。“我是瑪格麗特。”“啊,瑪格麗特,你好嗎?”“我要找讓-雅克。”“他正在接受電視采訪。”“告訴他,電影拍得很精彩。”“喔,您看過電影了?”“沒有,但他已經把電影講給我聽了,他講得很美。”她從不承認自己看過那部電影。開幕式后一周,我和妻子在餐廳用餐,侍者突然走來告訴我們,杜拉斯女士剛來,她在靠門那張桌子,如果你愿意,可以穿過盥洗室,那兒有扇門直接通往外頭。我說,我是成年人了,不必那么做。于是我們付了賬單,站起來決定離開。快走出門時,杜拉斯突然抬起眼皮:“嗨,讓-雅克!”“嗨,瑪格麗特!”出于電影的成功和生意場上的規矩,我們打了招呼還互相親吻了對方,她叫嚷著:“攝影師!攝影師!”我說,哦,瑪格麗特,還是低調些。她說不不不,我們得去見見朋友們。然后她又質問我,為什么你把那些編劇名字寫那么大?我答,我很抱歉,因為是我和他們而不是你一起寫了劇本。然后我們又吵起來……電影獲得成功后,我們常一起共進晚餐。當你征服了、經歷著成功時,你們仿佛成了永遠的朋友,這就是規則。
人物周刊:聽說梁家輝決定接下《情人》前曾猶豫過,他為什么猶豫?
讓-雅克?阿諾:這是針對他的問題,我不好回答。他曾告訴我他英語不大好。我對他說,不要擔心,你是個優秀的演員,用你的本能去演就好了,演完你會有時間去學英語的。直到現在,與他合作都是我導演生涯中最愉快的經歷之一。梁家輝是位紳士,一位出色的、讓人驚艷的演員,他相當上鏡,是個非常精致的男人,我非常喜歡他!
簡?瑪奇的最后一部電影
人物周刊:當時是您太太發現了簡?瑪奇?
讓-雅克?阿諾:是的。我在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選角導演,每個選角導演都看過約一千個女孩,但我腦子里有個聲音,他們不會找到對的人。我訂閱了大約五十種雜志,每周五都去鄉下,吃著餡餅翻這些雜志,非常快地掃一眼,她們看上去長得都一樣,我沒留下一點印象,于是把所有雜志扔進了火爐。
有天瀏覽雜志,在一頁愚蠢的英國黑白雜志上,我大略看了下簡的照片,留在了桌上。幾小時后我妻子來了,她說:你看過這個嗎?我說是的,我看過了。她說,看,她有多驚人!我拽下那頁紙放入傳真機,把它傳給我的選角導演,讓他找到這個女孩。突然,我妻子制止了我,說,我們真的要改變這個年輕女孩的命運嗎?我回答,不是我們在改變,是命運本身在改變。我按下傳真機按鈕。那天是周五,隔周周一,她到了巴黎。這是她頭回乘飛機,頭回出國,頭回被邀請去餐廳吃飯。這次經歷真的改變了她的命運,完全改變了。
人物周刊:拍《情人》時,簡只是個小姑娘,你們如何帶她演繹那些激情戲?
讓-雅克?阿諾:開始我設定由我妻子指導她,簡還是個處女,這對她來說很難。你可能不相信,我給她一些片子,里面有些高質量的性愛鏡頭。然后指導她,閉上你的眼,張開你的嘴,放松你的唇。我的助理是個漂亮女人,她也在邊上幫忙:需要我教她尖叫嗎?
人物周刊:你看過李安導演的《色戒》嗎?
讓-雅克?阿諾:當然,我很喜歡!我是在巴黎看的,它讓我想起《情人》,我很驚訝一部中國電影能有如此強烈的性的力量,我尤其喜歡那位女演員,演好那些激情戲對她來說極富挑戰。當你在電影里殺了個人,觀眾知道這是假的;而當男女主角演性愛戲時,觀眾會疑惑:這究竟是假的還是真做?演員當然不是真做,雖然對他們來說這讓人尷尬,我作為導演也感到尷尬,我不得不說:“現在,你得‘啊啊啊’這樣來3次。”
人物周刊:很遺憾,《情人》之后,簡?瑪奇沒有拿出更多優秀作品。
讓-雅克?阿諾:我給你講個非常觸動我的故事吧。簡是個來自倫敦城郊的女孩,她的法語帶有糟糕的英語口音。我把她交給語音教練——他曾輔導過女王口音,這我后來才知道。重新配音的最后一天,在攝影棚,我看到簡蜷縮在教練的沙發里哭了。我走向她,簡,你怎么了?她抽噎著說,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今天電影拍攝就要全部結束了。我說,這只是你演藝事業的第一步。她說,你不明白,這是我生命里最后一部電影,接著她哭開了……
后來我給她建議:別再演裸戲了。她有驚人的幽默感,我建議她去演喜劇,但她被那些見錢眼開的好萊塢經紀人吞沒了,他們讓她演愚蠢的《夜色》,那真是部糟糕的電影。這之后,她變得十分沮喪,她曾給我寫信,你允許我和那個制片人結婚嗎?我有些詫異,我說,你已是成年人了,如果你愛他,那就做你想做的吧。10年后我到倫敦拍片,我們共進晚餐,我有些尷尬,簡:你過得快樂嗎?她說是的,很快樂。她說她離了婚,她討厭洛杉磯那些人。晚餐快結束時,我說,簡,拍了《情人》后,你好像有些退卻了。她說,我告訴過你。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還記得我哭的那天嗎?我告訴過你,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部電影了。
(感謝周瑜小姐協助聯絡;實習生黃一菡對本文亦有貢獻)
讓-雅克?阿諾
(Jean Jacques Annaud)
法國導演,獲文學學士后從軍,在非洲的軍旅中執導大量軍事教育片,1976年根據其軍中生涯編導了處女作《高歌勝利》,一鳴驚人,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阿諾是少數以海外為主要制作基地和市場的法國導演,代表作還有《情人》、《人類創世》、《兵臨城下》等,最近他接下電影《狼圖騰》的計劃,準備執導這部首次邀請國際頂級導演執導的中國國產電影。